□李琼枝
大雪节气过后的冷空气像张细密的网,裹得整座城市缩起了脖子。我坐在家里,指尖划过朋友圈里北方朋友晒的雪景:胡同里的老槐树裹着雪,像披了件白狐裘;孩子们举着冻红的手接雪花,睫毛上沾着碎冰碴。手机屏幕发烫,心里的渴望却像被雪水浸润的草籽,呼啦啦往外冒——我太久没见过那样肆无忌惮的大雪了。
小时候的雪是冬天的“入场券”。秋末的山风刚卷着落叶掠过屋檐,爷爷就扛着锄头往后山走。清晨的露水打湿他的蓝布裤脚,裤管上沾着松针和泥土,傍晚回来时,柴房的墙角又多了一捆捆带着松木香的树蔸。他总蹲在柴堆前,嘴里念叨:“雪要来了,火塘得旺,不然孩子们要冻成冰棍。”那时我趴在柴房的门框上看,觉得爷爷的柴房像个魔法仓库——树蔸堆得越高,冬天的温暖就越满。直到第一场雪飘下来,鹅毛似的雪花把院墙外的老槐树裹成了白珊瑚,我才懂那句“未雨绸缪”里藏着多少温柔。
雪落的日子,院子是我们的王国。我和弟弟、妹妹穿着洗得发白的棉袄,里面裹着妈妈织的粗线毛衣。毛衣的袖口磨得起了球,颜色也褪成了淡蓝。布底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那是冬天最动听的音乐。我们堆的雪人总歪歪扭扭:胡萝卜鼻子插成了斜的,煤球眼睛掉了一只,妹妹还非要给它戴爷爷的旧毡帽,结果雪人脑袋一歪,帽子滚进了雪堆。可我们还是围着它笑个不停,笑声惊得树上的雪簌簌往下掉。打雪仗时弟弟总使坏,趁我蹲下来团雪团,往我脖子里塞一把雪。凉丝丝的雪顺着衣领滑进后背,我尖叫着追他,妹妹也举着个拳头大的雪团,踮着脚往弟弟背上砸。直到都跑得气喘吁吁,棉鞋湿透了,袖口结了冰碴子,才肯跑回家,拍着门喊“爷爷开门”。
推开门的瞬间,暖烘烘的热气裹着松木燃烧的香味扑过来。爷爷早把火塘烧得旺旺的,通红的火苗舔着锅底,小凳子摆成一圈,像等着我们的小太阳。我们几个孩子挤在凳子上,湿漉漉的棉袄冒着白汽,水珠滴在火塘里,“嗤——”地一声化成烟。爷爷坐在旁边的竹椅上,手里拿着我的湿棉鞋,见我们进来就皱着眉嗔怪:“看看,鞋都湿成什么样了?冻坏了脚怎么办?”他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心疼,就像他总说“下次再玩雪就打屁股”,可每次都先把火塘烧得更旺。
最难忘的是烤脚的时刻。爷爷把我的布底鞋脱下来,露出冻得通红的小脚,他的大手像两块暖烘烘的炭,一把裹住我的脚往火边送。我怕烫,想缩回,可他的手像钳子似的,稳稳地托着我,指尖的茧子蹭得我脚底板痒痒的。“别怕,爷爷给你暖着。”他的声音像火塘里的木头,温温的。我看着火苗在他的皱纹里跳跃,看着他的白头发上落着点点柴灰,忽然觉得,冬天的冷都被这双手挡在了门外。等我的脚暖得发烫,他才松开手,把棉鞋放在火塘边的铁丝架上,转身去厨房拿烤好的红薯。那些红薯是爷爷从后山的地里挖的,个头不大,烤得焦焦的,掰开时冒着热气,糖汁顺着指缝往下淌,甜香能飘满整个屋子。我捧着红薯啃,烫得直哈气,爷爷就在旁边慈爱地笑,说“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的冬天有多“贫瘠”。一般人家的孩子只有一件棉袄,贴身的秋衣洗得快透明了,棉鞋是妈妈一针一线纳的布底,湿了只能烤干再穿。可爷爷的火塘和烤红薯,把那些贫瘠的日子焐得暖暖的。我总以为那样的冬天会一直有:雪会一直下,爷爷会一直坐在火塘边,等我们带着一身寒气回家,再用大手裹住我的脚。
师范学校刚毕业那几年也下过大雪。可那时爷爷已经失明了,他不能上山挖树蔸,不能为我们烧火塘了。白天我冒着风雪去学校上课,爷爷只能躺在床上,屋里冷得像冰窖。我下班回家时,他总摸索着坐起来,问“今天下雪了吗?”我蹲在床边,把他的手放在我冻凉的脸上,说“下了,很大”。他的手指颤了颤,没说话,只是把我的手攥得更紧。那时我讨厌下雪——它让爷爷的屋子更冷了,让我想起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
十六年前,爷爷走了,带走了柴房里的树蔸,也带走了冬天里最暖的火塘。
今年的大雪节气又到了。我把空调开到26度,手里捧着热奶茶,杯子上印着可爱的小熊图案。可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雪落在脖子里的凉,少了棉鞋湿透的冰,少了火塘边爷爷的大手。直到朋友圈里有人晒出孩子在雪地里奔跑的照片:孩子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脚上是防水的雪地靴,手里举着个彩色的滑雪板。我看着看着,忽然笑了——原来雪一直都在,只是陪我看雪的人换了模样。
窗外的风又吹起来了,风卷着窗棂,像爷爷当年喊我回家的声音。我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这是当年爷爷想都不敢想的“厚衣服”,轻得像云,暖得像火塘。可我还是盼着,盼着一场大雪能覆盖这座城市。盼着能在雪地里,再听见那句熟悉的嗔怪:“小丫头片子,快回家烤火了。”
原来雪是时光的邮差。它会把那些被遗忘的温柔,悄悄送到我们身边。我等一场雪,等的不是雪本身,是雪落时爷爷的手,是火塘边的烤红薯,是那些藏在雪地里的旧时光——哪怕只是回来一会儿,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