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建设
武汉的冬总裹着江湖气的凛冽,唯独洪山南麓是例外。古色古香的“洪山菜薹原产地”石牌坊立在晨雾里,“金殿御菜”四个大字闪着金光,飞檐爬着浅绿苔藓,斗拱悬着经年蛛网,古雅古韵像陈酒漫上来。走过石牌坊,滤过的阳光软乎乎铺在菜畦上——不是萧瑟冬田,竟是泼泼洒洒的绿,鲜活得让人心尖发颤。
翠绿的菜薹秆儿,嫩处泛着少女颊边的胭脂紫,直直往上蹿,顶端缀满碎金似的嫩黄花。它们不弯腰、不匍匐,齐刷刷探出头,把整个冬天的生机都攒在寸许茎秆里。肥厚叶片油光水滑,锯齿是精心勾勒的花边,风一吹叶影婆娑,连阳光都被剪得细碎。指尖轻掐薹尖,“咔嚓”一声脆响,清甜汁水顺着指缝渗出,沾着泥土的甘润。侧薹从叶腋间钻出来,细细嫩嫩铺得满田郁葱,吸一口空气,五脏六腑都被这鲜活涤荡干净。
这株武汉冬日餐桌的“顶流”,藏着千年岁月。魏晋陶弘景《名医别录》中对其食用价值有明确记述,学界普遍将这一时期作为其系统栽培的起点,算来有1700多年。东汉三国时,它是百姓饭桌上的寻常鲜蔬;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里,它成了兼具食效的“嘉蔬”;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又为它添了药用注解。
唐代起,它成了快马送长安的贡品;清代更被御笔封为“金殿御菜”,走进紫禁城御膳房。百年前的冬日,御厨择取嫩薹尖清炒,那独有的清甜,让龙颜大悦,后宫妃嫔争鲜。这株江南蔬菜,在皇家名录里稳稳占了一席之地。
千百年的时光里,它不仅在典籍中流转,更串联起了无数帝王将相、文人墨客的传说,成了武汉记忆里最鲜活的符号。《武汉通览》里,记着1700多年前洪山脚下的一段爱情故事:一对年轻的男女,因菜薹结缘,以菜薹定情,那片绿油油的菜畦,成了他们爱情的见证;吴主孙权巡猎洪山,偶然尝到这菜薹,驻足良久,连狩猎的兴致都淡了;唐朝的尉迟敬德,奉命在洪山修建宝通禅寺,见寺旁的菜薹鲜嫩异常,便下令护田,不许任何人践踏,于是有了“寺护菜薹”的佳话;诗仙李白途经武昌,友人以洪山菜薹相赠,他品后诗兴大发,挥毫写下“香如木樨食如笋”的诗句,让这株菜薹也沾了几分诗仙的仙气;宋代的苏东坡,一生颠沛,却对武汉的风物情有独钟,尤其爱这洪山菜薹,据说他被贬黄州时,还特意托人从洪山捎来菜薹,就着粗茶淡饭,也吃得津津有味。
这些传说,被一一收录进《洪山菜薹传说》,一页页,一段段,让一株菜薹不再只是寻常的蔬菜。
“最珍贵的不是历史,是它的稀缺。”武汉市洪山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协会会长、武汉紫菘洪山菜薹农业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夏会勇蹲在田埂上,抓起一把浅灰色泥土,“这是长江东湖泥沙沉积的灰潮土,藏着钙铁锌磷多种矿物质。”洪山在前,南湖在后,天然“聚宝盆”挡住冷空气,引来湖汽,造就冬暖夏凉的小气候。“这菜薹离了洪山的土、塔影的光、禅寺的钟,就不是那个味儿了。”曾有人携种别处栽种,菜薹紫秆褪成绿秆,清甜变涩,终是失了本真。
武汉二环线内高楼林立,寸土寸金,却有80.13亩土地被红线圈护——这是洪山菜薹唯一的原产地。2004年房地产热潮时,政府不为所动,只许种菜,不许开发。近千万元财政资金投进去,改造水利、改良土壤,连菜地旁原本设计三十多层的楼房,都为通风“豁口”砍到十多层。
1700多年来,核心种植技艺从未中断。战乱与变迁中,农户口传心授,守着最古老的法子:人工拔草、物理防虫、腐熟有机肥,不施农药化肥,不打生长调节剂。每株菜薹都是土地的馈赠,时光的沉淀。
冬日暖阳里,洪山宝塔的影子在薄雾中若现,像沉默老者守护着土地;宝通禅寺的钟声穿过云层,与田间风声、菜薹生长声、农户谈笑声交织。夏会勇说,冬至前后菜薹最嫩,武汉人家的餐桌上,总有一盘清炒菜薹——猪油旺火快炒,撒几粒蒜末,香气飘出半条街。
这味道是岁月酿的,1700年时光让矿物质渗进茎秆,让暖冬气候滋养出清甜。对武汉人来说,它是乡愁——离开后最念的妈妈味,归来时先尝的家乡味。
夕阳西下,石牌坊影子被拉得很长,菜畦的绿在暮色中愈浓。洪山宝塔沐着余晖,钟声再一次落下。这塔影钟声里长出传奇,茎秆里藏着千年故事,汁水中融着武汉情怀,是一代代人用坚守换来的、最本真的人间至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