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声平
故乡的堂屋里,静静卧着一盘石磨,它是我童年记忆里最深的印记。青灰色的磨盘历经岁月雕琢,温润得如同美玉,边缘深浅各异的纹路,好似父亲额上蜿蜒的皱纹,每一道都镌刻着往昔的故事。
这石磨选用上好的水磨石料精心制成,分为上下两扇,稳稳架在三角木架上,中间由铁轴连接。下扇固定不动,上扇通过精巧的耳柄与磨杆相连。一根绳索从房梁垂下套住磨杆,人站在一米开外慢慢推拉。每当父亲握住磨杆,两扇石磨便默契配合地转动起来,将饱满的谷物细细碾碎,变成温热的粉末。
平日里,石磨安静地待在堂屋一角。等到麦浪金黄、玉米垂穗的农闲时节,它便迎来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无论是农家办喜事、年关做豆腐,还是节庆做米粑、高粱粑,家家户户都要依次使用它。它,是乡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记得小时候,在晨雾尚未散尽的清晨,母亲早早起身,把隔夜浸泡的黄豆沥干,一勺一勺地倒进磨眼,父亲随后开始推磨。木杆与石芯触碰,发出悠长的“吱呀”声,与远方的鸡鸣犬吠相互应和,在晨曦中交织成一曲质朴的乡间晨曲。我总爱踮起脚尖,看着金黄的豆粒顺着磨眼缓缓滑落,在石缝间变成乳白的浆汁,一滴一滴地掉进木盆,溅起细碎的水花,宛如时光泛起的涟漪。
母亲把新磨好的豆浆舀进锅里煮开,再用石膏点化成嫩滑的豆腐脑,盛上一碗,撒上一勺白糖轻轻搅拌,一天中最温馨的时刻便来临了。她常把刚烙好的面饼撕成小块,蘸着浓稠的豆浆喂到我嘴边。那温热的香气,伴着父母慈祥的笑声,在小院里悠悠飘散,成了我记忆中最令人心安的味道。
后来我们全家搬迁到城里,石磨留给了五爷。再次回到故乡时,堂屋依旧敞开着,石磨却静静地躺在墙角,蒙着一层细灰。五爷说,现在村里的人都用电动磨粉机了,没人再用石磨,它就闲置了。我伸手抚摸冰冷的磨盘,那些藏在纹路里的往事蓦地苏醒——父亲推磨时稳健的步伐,母亲搅拌豆浆时温柔的神情,还有那个踮着脚尖张望的稚嫩身影。
如今的石磨,早已卸下了劳作的重担,却成了故乡永恒的精神象征。它碾过五谷杂粮,磨碎悠悠岁月,把父辈的勤劳、质朴与温情,都沉淀在每一粒粉末中,留在每个远行游子的心中,化作永不褪色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