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都市报极目新闻记者 柳琛琛 詹钘 摄影：楚天都市报极目新闻记者 柳琛琛
这个深秋，103岁的科学巨擘谢幕。
10月24日早晨，冷风夹带着寒意。北京八宝山殡仪馆外，前来送别杨振宁先生的市民排着长队，他们身着黑衣，神色肃穆。
这是杨振宁逝世的第7天。
10月18日12时许，这位享誉世界的物理学家、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清华大学教授溘然长逝。
连续数日，清华大学高等研究院所在的科学馆大楼内，前来缅怀室吊唁的人们络绎不绝，花圈和鲜花几乎占满整个房间，连室外走廊都摆满了。
科学馆大楼既是杨振宁办公室所在地，也是他的父亲杨武之曾经工作的地方。
1929年，7岁的杨振宁随父母北上，入住清华园西院。从此，他与清华大学的缘分就伴随一生。
1997年，75岁的杨振宁在清华大学创办高等研究中心（即现在的高等研究院），并担任名誉主任，开始了“这辈子最后一件值得做的事情”。
2003年，81岁的他担任清华大学全职教授，入住“归根居”。
2025年深秋，杨振宁先生走完他辉煌的一生，人们聚集在清华园缅怀他。
始于清华，止于清华。正如他生前所说：“我一生走了一个大圈。”
西 / 院 / 11 / 号
求知的脚步从这里迈出
1929年，杨振宁的父亲杨武之受聘为清华大学教授。杨振宁随父母来到清华园，住进西院19号（扩建后门牌改为11号，下称西院11号）。
从7岁到15岁，杨振宁在清华园度过了他后来在回忆中所说“非常美丽、非常幸福”的8年时光。他的记忆中，小时候的他不是一个守规矩的孩子，“几乎每一棵树我们都曾经爬过，每一棵草我们都曾经研究过。”杨振宁喜欢大声说话、高声唱歌，常常人未到、声先至。
西院11号位于清华园西侧。马路一边是一排旧式四合院，11号院位于最北面。它的门前种满绿植，黄绿色叶子的常青藤覆盖在灰白色的外墙上。步入其中，红窗、青砖、灰瓦历经岁月打磨，院内收拾得干净整洁。
极目新闻记者从附近一位住户处了解到，西院11号建于20世纪20年代初，几乎与杨振宁同龄，当年“特别的漂亮”，杨振宁和父母居住在北屋。尽管如今院内建了新的房子，但格局和当年没有太大变化。
几位来访者手持杨振宁儿时照片前来凭吊。照片中，杨振宁坐在庭院前，抬着标志性的大脑袋看向镜头。一位来访者指着北屋的屋脊，激动地说：“你看，上面刻着三道横杠，和照片上的房子一模一样！”大家推测，当年杨振宁便是坐在院里，拍摄者蹲着给他拍照。这张照片，也出现在清华大学高等研究院缅怀室的墙上，供人瞻仰。
在此租住的一位硕士研究生，幸运地成为杨振宁的“室友”。她告诉记者：“有一种和科学巨匠时空交错的感觉，很神奇，很荣幸。”
杨振宁的聪慧，很早便被父亲所注意。到初中时，他的天分更加显现，常常翻看父亲的数学书籍。遇到不懂的地方，父亲总是说“慢慢来，不要着急”，没有拔苗助长。杨武之没有教给他解析几何和微积分，而是请历史学家雷海宗推荐的学生丁则良，在暑假向杨振宁教授《孟子》。因此，杨振宁可以整本背诵《孟子》。“我父亲明智的影响，我受用不尽。”杨振宁后来说，他的世界观、人生观，基本是儒家一脉。
多年以后的1957年，在荣获诺贝尔奖的致辞中，杨振宁说：“从不止一层意义上说，我是中国和西方两种文化共同的产物，二者既有冲突，也有协调。我既为我的中国根源和背景感到骄傲，也为我献身于现代科学而感到满意。”
后来他还表示：“（对于他获得诺贝尔奖），所有中国人都高兴。多半人不懂我做了什么，但也很高兴。那是因为很多年来，中国一直被人欺负，所以大家这么高兴，好像是替大家出了一口气……我一生最重要的贡献，是帮助改变了中国人觉得自己不如人的心理作用。我想我在科学工作的成就帮助中国人的自信心增加了，这个恐怕是我一生最重要的贡献。”
大约27年前，杨振宁重回旧地，寻访儿时的记忆。当他再次走进西院11号，查看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时，与其说这是一位科学巨匠在回望父母的期待，不如说是一位从旧中国到新中国的见证者，在心愿实现之后对祖国的深情告白。
科 / 学 / 馆
他和父亲先后在此办公
自西门步入清华园，沿着清华路一路东行，金灿灿的银杏叶随风摇动、簌簌作响。白玉石砌成的二校门高洁优雅、静静伫立。200米外，清华大学科学馆三层小楼前，吊唁者排成长队，络绎不绝。
“得知杨振宁先生去世的消息，心里颤了一下，非常悲痛。”排在队伍前面的北京大学博士研究生张先生说，“杨振宁是中国人的骄傲。”
清华大学电机系退休教师罗铸已年过九旬，他介绍：“我的清华同学健在的还有20多位，大家远在各地，许多人已经动不了了，我带着大家的嘱托，参加对杨振宁的悼念。”
92岁的钱老师告诉记者，她已故的先生和杨振宁是西南联大校友。尽管行动不便，她坚持让家人推着轮椅来送杨振宁最后一程。“像杨振宁这样的人太少了。我希望你们年轻人都要向他学习，为我们的国家争气。”她说。
“特别是在当代，杨振宁先生是真正应该被推崇的人。年轻人要像杨振宁先生一样，成为一颗恒星，不要做流星。”清华大学校友卞华舵表示。
杨振宁的办公室位于科技馆二楼最南侧，在楼下抬头便可看到，阳光洒在他的办公室窗台前。这座大楼，也是杨武之先生曾经工作的地方。
1997年，清华大学成立高等研究中心（2009年更名为高等研究院），杨振宁应邀担任中心名誉主任。1999年起，他担任清华大学教授，亲自募集资金创立清华大学高等研究中心基金会，用于人才引进和学科建设。如今，在科学馆一楼入口处左侧墙上，仍悬挂着基金会赞助人铭牌，杨振宁和夫人杜致礼的姓名位列“奠基赞助人”第四位。
“宁拙毋巧，宁朴毋华。”这是杨振宁一生最喜欢的格言。他带过的最后一位博士生、高等研究院教授翟荟说，“宁拙毋巧”是一种科研态度。一方面，做学问必须诚实，不要投机取巧；另一方面，做学问没有捷径可走，必须一步一个脚印。
在杨振宁的青年时代，务实的态度就深深影响着他。他的父亲杨武之从事数学研究，但认为“数学不够实际，中国人应该做更实际的事情”，因此，杨振宁报考西南联大时选择了化学专业。在复习备考过程中，他逐渐对物理学产生浓厚兴趣，进入大学后即转学物理。
此后，务实的治学风格贯穿着杨振宁的一生，并传递给中国的后辈学者。葛墨林院士回忆杨振宁的教诲时说：“他常和我们说，做东西刚开始的时候不要取巧，老老实实地弄熟了，才能谈到巧。要朴实的东西，不要表面的东西。”
归 / 根 / 居
耄耋之年开启最后事业
从西院11号向东步行约20分钟，便来到杨振宁居所归根居。这座藏身于树林之中的二层小楼，距科学馆只有几百米。乳白色的小楼设计简洁，带有小院，绿树翠竹环抱，环境清静优雅。
10月18日，得知杨振宁去世的消息，不少校内师生来到这里拍照、缅怀。有学生为没有听过杨振宁的课程而惋惜。
2003年杨振宁回到清华园，入住归根居。住所的名字是他自己取的。此时，距离他上一次离开西院11号已经过去66年。
这66年，他历经战火洗礼，学术上取得骄人成就，在内心痛苦斗争中入籍美国，致力中国科技发展……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身上流淌的是中华文化的血液。
“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立场清晰，他是一位真正的爱国者。”杨振宁的好友王征告诉记者，1971年，杨振宁2次出席美国方面的听证会，强调钓鱼岛属于中国。
同年，杨振宁写信给国内的父亲，表达回国探亲的意愿。由此，他成为首位访问新中国的知名科学家，在美国掀起华裔学者访华热潮，被誉为架设中美学术交流桥梁第一人。此后数十年间，他为促进中国科技进步做了大量工作。
杨振宁的“归根”，让不少海外华人学者受到鼓舞。
“我和太太说，杨振宁先生都回国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回去？”清华大学化学系教授李隽回忆20年前，他受到杨振宁影响、作出回国教书决定时的情形，仿佛仍历历在目。
北京大学原常务副校长、物理学家王义遒至今记得，杨振宁回国第二年，亲自为大一学生讲授《普通物理》课程，他在课堂旁听。他说：“我们非常敬仰他，他对中国基础研究的提高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杨振宁回到清华大学后，不少师生会在清华园内跟他偶遇。学生们拍摄的视频显示，他一手拄着拐杖，走起路来脚步并不慢，还和旁人谈笑风生。
归根居内，悬挂着杨振宁与夫人翁帆出游的照片。翁帆曾撰文回忆，杨振宁喜欢开车，亲戚朋友常常劝他不要开，可他乐在其中，直到85岁时才把开车的任务交给翁帆。“我不是他的学生，但他教我开车。”翁帆说。
归根居见证了杨振宁从耄耋老者到期颐之年的岁月，这位科学巨擘在清华园内开启人生“最后的事业”，也在这里为自己辉煌的一生画上圆满的句点。
2021年，杨振宁在出席自己百岁（虚岁）生日活动时，回忆起挚友邓稼先于1971年写给他的一封信。邓稼先写道，确实没有外国人参与我国核武器的研制过程，令他热泪盈眶。这封信的最后，邓稼先化用名句写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同途’”。
“我觉得，50年以后，我和你（邓稼先）说，我懂你的‘共同途’的意思。我可以很自信地跟你说，我这以后50年，是合了你‘共同途’的嘱望，我相信你会满意。”杨振宁动情地说。
如今，杨振宁已在另一个世界与挚友重逢。归根居外，一片松林身姿挺拔，迎着风轻轻摇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