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8月24日

“窑”想当年

□叶青

周末,带孩子去新落成的区博物馆参观。在二楼展厅,一座湖泗窑微缩模型抓住了我的目光。那精巧复刻的场景,仿佛重燃了千年古窑群的烟火,也唤醒了我对烧砖窑的记忆。

家乡的八月,天蓝得晃眼,正是制作砖坯的好时节。烧制青砖需要选用黏性十足的黄土,父亲早已相中了土质最佳的地块。他挥动锄头,将沉睡的黄土唤醒、敲细、扬筛……土堆渐渐隆起,父亲提起水桶细细泼洒,水流渗透每一寸缝隙,他赤着脚踩了上去,坚实的脚掌在黄泥中来回踩踏、揉碾,“咕叽咕叽”的声响中,泥巴从他的脚趾缝间挤了出来,像宽厚柔软的刀削面,一条接一条绵延不断。

我按捺不住,也光着脚丫跳进泥堆里。那柔软的黄泥,像母亲布满爱意的手,温柔地包裹着我的脚掌。我用力踩踏,甚至蹦跳,也只能溅起几点泥星,惹得大人们哈哈大笑。“去去去,别在这儿添乱。”父亲挥动沾满泥浆的手。我悻悻退到一旁。烈日灼人,父亲古铜色的后背裸露着,汗珠如断线的珠子,顺着他宽厚的脊背滚落,滴在黄泥上洇开小圆晕,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制砖工具简单却巧妙,由2块长23厘米、2块长11厘米、厚4厘米的木板组成活动木框,再配上一把特制的钢丝弓。掼砖坯是力气与技巧的合奏。父亲站在低洼处,先往活动木框里撒一把草木灰,然后深吸一口气,手臂盈满力气,高举沉甸甸的泥团,“啪”地一声闷响,严丝合缝砸进模具。父亲左手捏住钢丝弓的木柄,右手配合着快速一拉,多余的泥巴被利索地削去。紧接着拆开木板,一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砖坯便诞生了,小心翼翼摆放在空地上,像整齐列队的士兵等待阳光与时间的检阅。

“六月烧窑,坏了坯”,这是祖辈口耳相传的经验。砖坯既怕毒日头暴晒开裂,又惧急雨“跑暴”冲垮。砖坯上盖着芦席或草包,旁边还备着一块巨大的尼龙布,像守护襁褓中的婴儿一般。而我们这群不知愁的孩子,爱把规整的砖坯阵当作迷宫乐园,在其间追逐嬉戏。偶尔脚下不稳,碰歪、踩坏几块砖坯,免不了会遭受大人的训斥,但玩兴正浓转眼就忘了,直到母亲叫唤吃饭的声音从村头传来。

比起制砖坯的力气活,烧窑就是掌控火候的技术活了。砖窑一般依山岗而建,张开直径两三米、深达七八米的黝黑“大口”。装窑是全村人的大事,经验老到的师傅站在窑膛里指挥,大人们挑来干燥的砖坯,如搭积木般一层层交错垒放,每块砖间都预留有恰到好处的缝隙,那是空气与火焰奔流的通道。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也穿梭其中,忙不停地递砖、送水,汗水与尘土混在一起,个个脸蛋像花猫似的。

夕阳熔金,终于到了点燃窑火的庄严时刻。成捆的稻草、荆棘、枯枝和干柴被送进窑口,浓烟裹挟着火星,染红了天边的云彩。我蹲在窑口添柴,热浪扑面而来,额前的刘海被燎得卷曲,趁大人不注意,我偷偷在窑底埋上几个红薯。那混合着泥土气息的香甜,是童年盛大的味觉狂欢。

夜深了,大人们轮流往窑口送柴薪。我困得眼皮打架,却强撑着不肯离去。母亲轻轻把我搂在怀里,头枕在她温暖的大腿上,夜色中舞动的火光,渐渐模糊成橘红色的梦。砖窑要烧上两天一夜,直到明火完全熄灭才能封窑。先用泥巴糊住窑口,窑顶则用黏土严实覆盖,用泥巴抹平表面,最后在光滑的“平底锅”里盛满水。白茫茫的水汽氤氲蒸腾,像是在诉说窑火淬炼泥土的古老秘密。

窑水的控制全凭老师傅的眼力判断,多一分则砖色焦黑,少一分则砖体易碎。出窑那天,冷却的青砖泛着黑亮深沉的光泽,随手拿起两块轻轻触碰,“叮叮”的回响清越悠长。那一块块青砖,筑成了家乡老宅厚实的墙壁,也筑起了我关于“家”的最初认知。

如今,家乡的砖窑逐渐消失,老宅的砖墙日渐斑驳。那些烧窑的记忆,在心底沉淀为温热的灰烬。或许,新时代的广厦万千,正是在这种记忆的消逝与新生之间,由时光之手用一砖一瓦垒砌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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