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8月09日

文学创作需要“紧张”

□汤天勇

汤天勇,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黄冈师范学院学报主编,黄冈市作协副主席、评协副主席

当下的文学创作或生产从产量而言不可谓不丰:每年,数以万计的中短篇发表,数以千计的长篇单行本(或文集)面世,用汗牛充栋来形容也不过分。在质量上,有不少“获奖”作品,也有不少被批评者“鉴定”为或“史诗”或“突破”或“高峰”的作品;但若以卡尔维诺关于经典的定义来衡量,能让读者手不释卷的杰出作品实在凤毛麟角。

这里或许既有文学发展的规律,也有新媒体传播的特殊影响。如若进一步观察多数创作,则会冒出一些思寻:在今天,作家们躬逢盛世,无生活之虞,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得遇风云综揽之机,为何难以回应时代?而历来文学实践已积累丰富经验,鲁迅先生所说的“写什么”与“怎么写”应该在理论上不是问题呀?此外,即便创作与天分有关,可我们有着庞大的写作队伍,有着全世界最具规模的写作运行机制,以天分论收成大概也不乏有才华的创作者吧?那么,为什么大量的文学作品不能满足阅读的期待?不能成为这一伟大时代标识性的文学符号?

问题出在哪里呢?原因种种,其中突出的一点是我们的文学创作大多太“安逸”、太“精致”、太“松弛”。这三个词不是说让作家重回清贫与困厄,而是对其写作状态、情态和姿态的描述。文学创作如表演创作,“安逸”“精致”“松弛”容易滋生惰性,容易钝化敏锐,容易失去生气。进而言之,惰性创作不是不愿意创作,是创作状态与创作结果必然出现“状况”:缺乏创造野心和胆量,敏锐感消逝或弱化,对世界或生活的感知与悟解陷入平面状态,颉颃蜕变,距离演变,走向个体“流水线”式文学生产,作品趋于同质化和平庸化,粗粝感消亡,难以体味语言文字承载的浮雕性,油滑成为主基调,文本标致如一、平常平淡。

与之相反,则是“紧张”。“紧张”有心理学、生理学和生物学上的界定,皆因产生于压力的缘故,不会呈现风平浪静的状态,而是暗流涌动、地火奔突,其中有抗争、有撕扯、有磨合、有博弈、有抚慰。而就创作主体来说,任何创作终归是面对生活与自我的写作,无论如何缠绕与复杂,始终是基于创作者向外与向内的伸延,所以,这里的“紧张”也就是面对生活的紧张与面对自我的紧张,借用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内外的紧张就是“存在”的紧张。

①“紧张”是对无知的忧惧与谦抑

基于认知,创作者是“有知”或“多知”者,仰观风云变幻,俯察世事尘微,越是老练的作家,越有新的见地;而现代传播飞速发展,数字化信息已介入写作过程。但是,一般的写作可能是一种知识的输入与输出,而文学创作所输入与输出的不是简单的概念化“知识”。

在数字时代,文学最不需要的是输出未经艺术处理和加工的公共知识,需要的是知识的赋值与附值。创作者特别需要正视米兰·昆德拉指出的一个事实,“掌握的知识越深,就变得越盲目,变得既无法看清世界的整体,又无法看清自身”。其意思当然不是主张创作者甘于知识的贫乏,而是强调对“存在”有所敬畏、有所忧惧。敬畏与忧惧就是一种紧张,就是对未知的重视、对自我的了然。读者一般不需要这种紧张,但创作者必须保持这种紧张。有了对存在的紧张,就会在创作中保有虔诚,对生活充满好奇,让“世界”与“自身”不再是大众化的表达对象,从而借以到达艺术彼岸的原初此在。因为紧张的状态与表达的姿态,创作者也就有了独特的自我,有了风格或辨识度。

②“紧张”是对生活的叩问与凝视

文学来源于生活,生活是创作的源泉。这里所指的生活既可能是作家亲历的,也可能是作家间接获取的。创作的生活来源都具有个人体验性,只不过各人关注与侧重的视域有所不同。关于文学是否高于生活,应有两方面的含义:从文学是生活的聚焦与集中而言,似乎可以这么说;但从生活的深广而言,文学所能反应与反映的终归只是某一点面的光影。在这里,“聚焦”与“集中”的过程是作家创作意图灌注的过程,按照华莱士·马丁的理解,写作意图实际上包括创作主旨和技术策略两个方面;因此,读者面对错综无序甚至混沌的现实生活,转向文学阅读方有豁然开朗之悟得。但现实生活实在又是作家创作的黑洞,犹如无穷的引力场,让作家感受其视界之无垠,也让作家始终无法全然触及。

既然文学与生活的关系如此纠结,作家面对生活不可能毫不紧张,也应该保有紧张。创作的姿态可以举重若轻,也可以举轻若重,但不管怎样,面对生活总觉得压迫与无力是最为基本的感知。这里的紧张来自——对于历史、现实与未来之存在的——不可操纵与不能全知。即便如巴尔扎克百科全书式、托尔斯泰镜子式、卡夫卡变形式、弗兰克·赫伯特星际式的书写,实际只是在生活的某一轨迹之上。源于生活的紧张,尝试触摸生活的棱角,尝试探秘生活的凹凸,才不会盲目自信地随意剔除生活的鳞片并以为全体,才不会毫无顾忌地搓揉生活的体肤以为创拓。似是而非与肤浅轻浮是写作之忌,是作品质量低劣的根由。不排除创作技术的重要性,但最致命的是,作者对于生活是茫然还是洞察,是倨傲还是谦逊,是迷蒙还是清晰。创作并不是权限无度的,除了限于文本的约束,主要是面对生活的心力有限。文学写作永远是对世界的“探询”,是尽可能地“发现”,并让读者从作品中获得感知,无论是道德的,美学的,哲学的,还是形而下的技术的。

③“紧张”是对自我的省察与超拔

刘亮程认为写作是一场朝内跋涉的历程,又说文学是我们的心性、表达世界的方式。“朝内跋涉”与“表达世界”可以简单理解为创作的两种路向,也可以看作创作活动的两个阶段。不知我者,不知世界。自我的紧张,不是初学者因为写作技术稚拙而产生的胆怯,而是正视自我:包括创作阈限的大小、创作修复的快慢。

创作阈限的大小,涉及作家主体自由意志。谈论自由意志,不是要给创作者松开“镣铐”,任由创作随意而无节制,反倒说特别需要在理性原则与身体欲望之间找到平衡(席勒之意)。其紧张是指“平衡”的紧张,其间有一种心理博弈发生。创作需要尊重世界的理性与逻辑,需要冷静面对生活的现象与本质,需要精确及物与叙述,也需要想象的驰骋、情感的释放、欲望的张扬与声音的热闹。这里存在两个极端:偏向前者的作品,往往了无生气,韵味与美感寡淡;倾向后者的作品,常常丧失节制,使真理被湮没。“平衡”的“紧张”对作家而言,既要“尊重精神的自由”(芥川龙之介语),也要有理性的锋芒与睿思。举凡古今中外的伟大之作,无不是在自由自在的敞开与严肃谨慎的约束之间寻找平衡的结果。

创作修复的快慢,关涉创作者心理结构的完形。这里的修复不涉及技艺层面,专指心理方面的自我修炼。在如今传媒高度便捷、信息迅即传播的时代,文学创作似乎不再是我们抵抗遗忘的手段,因为遗忘可随时进行恢复,而物理性经验已不能成为作家的独家秘籍。创作者更不是从外在经验到内在情志完美无瑕的融合体,同样存在着心理空白、缺陷、褊狭等问题,越发面临着“向内转”的问题,实际不能将平庸思想赋予到书写的生活,不能将普通认知投射到文学形象,所以,自我的紧张在于是否有迅速的自我修补校正的意识与能力。格非认为,创作中最重要的驱动力,是“激情”,哪怕是带着偏见的激情也好。激情的确是驱动创作意愿的原力,但这里的“偏见”是基于心志圆合并独有深刻体验的情感导向,恰恰不是思想“躺平”的创作态度。创作者需要在洞察时代背景的前提下,洞悉普通个体的幽微、对峙、痛楚、孤独与苦厄的主动性,在情节推动、情感流淌、形象塑造中,辅之以强大心理统摄力。这种心理统摄力的强大与否,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作品品质的高下。当然,此间应该容许作者的心理在写作过程中修复与成长。但需要明晓两点:一是心理修复是自省,自省需要不断自我检视;二是完形的心理将氤氲在作品里。

元代学者虞集说:“一代之兴,必有一代之绝艺足称于后世者。”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背景下,如何创作出无愧时代的经典之作,无疑是艰巨而光荣的课题。创作是作家“演绎”世界的“例外”,需要摆脱“周围的规则”(詹姆斯·伍德语)。创作中的“紧张”,是关乎时代与生活的,也是关乎创作者自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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