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都市报极目新闻记者 徐颖

2025蛇年央视春晚小品节目《借伞》演毕，叶童和赵雅芝再聚首演绎的“许仙与白娘子”形象，瞬间冲上热搜。在蛇的神话和传说中，流传最广的莫过于《白蛇传》。近日，著名作家李锐和妻子、作家蒋韵重述《白蛇传》的小说《人间》再版。极目新闻记者专访了李锐，请他聊聊《人间》里的蛇与人，以及中国古典故事的现代性表达。

李锐的作品深受精通中文的诺贝尔文学奖终审评委马悦然的喜爱，马悦然曾说，“我希望有一天能实现一个大愿望：到吕梁山去，跟作家李锐的小说《无风之树》和《万里无云》中的人物见见面。”这次再版的李锐作品，除了《人间》之外，还有《无风之树》和《太平风物》。

重述一个数百年经典

最难点就是确定自己的立场

极目新闻记者：是什么契机，让您想到要重写《白蛇传》的故事？

李锐：其实《白蛇传》重写的契机也是一个偶遇的因缘。这本书是一套书中的一本，是英国一家出版社推出的国际写作计划，邀请世界各国的作家来重述自己国家的神话故事，说给全世界的人听。这个计划是一个比较庞大的计划，当时国内负责联系的出版社是重庆出版社，联系的几位作家中有苏童、叶兆言和我。最初我其实没有想重写《白蛇传》，我想重写《后羿射日》《夸父追日》这两个故事。结果，出版社的人告诉我说，这两个题材已经有人写了，你重新选一个故事。再三推脱不过，我就想到了《白蛇传》。为了重述《白蛇传》，我们暑假时一家三口去杭州玩了一次，游了西湖，看了三潭印月，看了新建的雷峰塔，回去后开始了这个故事的写作。

极目新闻记者：您和妻子蒋韵重写的这个故事《人间》，立意上与话本和戏曲中的《白蛇传》还是有比较大的区别，“白娘子”和“小青”抱着一腔热忱来人间做人，最后被人间的恶意所伤而死，“法海”作为职业除妖人，却对“白娘子”和“小青”抱有深深的同情。您和蒋韵老师当时是怎样确定了这样的立意的？

李锐：这部作品蒋韵写作得更多。我们重述的这个故事和传统的《白蛇传》的故事，在人物的关系、人物的面貌上是有很大反差和反转的。在传统的《白蛇传》故事中，白娘子和小青毕竟是蛇妖，法海是代表正义和秩序的职业除妖人。但是，我们重述的时候，白娘子、小青和法海都成为正面的人物，白娘子和小青最后是为人类所不容，死在了她们拼死救下的人类手上，这个身份的转变带来了很大的张力。我想用小说表达现代人的身份认同问题——是人是妖、是好人还是坏人、是这个种族还是那个种族，在我们现代生活中，身份认同问题成为了很多冲突的根据，比如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局部战争和冲突不断，一部分人认为自己是真理的握有者，而被屠杀的天生是坏人。战争的双方都认为自己是神圣的，而敌人是妖魔。时间长了，我们会发现，这是一种对人性的泯灭。重述一个数百年经典，最难点就是确定自己的立场，确定了立意之后，才好开始自己的故事。

文学的魅力在于

写作者和阅读者之间都要有一个默契

极目新闻记者：小说重写了《白蛇传》的故事外，还以雷峰塔的倒掉为线索，“雷峰塔倒，白蛇出世”，建构了“白娘子”的后世故事，是想要表达什么？

李锐：怎么能把现在的叙述和历史联系起来呢？如果我们只是重述一个古代的故事，那这个故事与我们之间的联系是什么呢？传统的故事《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就有“雷峰塔倒，白蛇出世”这样一个伏笔存在，我们重述的时候，把这个伏笔变成了此时此刻的叙述。所以，我们写了“往世今生”这样一个结构，双重线索构成了历史与今天的对仗，有了长篇小说的结构性框架。如果没有这个框架，很难让这个故事打动现代人，打动当代的读者。

极目新闻记者：您觉得《白蛇传》的魅力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在此之前大多数关于蛇精的话本故事中，蛇妖都是冷血、谋害人命的形象，而到了《白蛇传》这里，“白娘子”和“小青”却成了美丽、善良、可爱的蛇精形象？

李锐：其实文学的魅力在于写作者和阅读者之间都要有一个默契。写作者和阅读者都知道，自己写的是虚构的，自己读的是虚构的，但必须要达到一个最起码的要求——故事必须表现出比真实更真实的叙述现场。写作者通过写作打动读者，读者产生了感动、联想，产生了活着的文学，而不是印在纸上的铅字。你这个问题，还涵盖了我们重述的立意。以前大多数的蛇妖故事都是惩恶扬善、因果轮回之类，白蛇的故事流传几百年，一直在不断变化，一直到《三言二拍》里《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才有了一个基本定型的故事，后来各种戏剧剧本基本上都是以此为蓝本的。但是在田汉先生的剧本《白蛇传》里，这个立意已经有改变，变成了反抗压迫的故事，包含了一定的革命道理。到了我们写的《人间》里，有个更新的变化，变成了一个身份认同的故事。

三人为众

我们家就是一个小型的作家协会

极目新闻记者：近年来，人们对中国古典小说的热情似乎有所回温，像《山海经》《聊斋志异》都受到许多读者的喜爱。以今天人的眼光，我们再读这些故事，是不是和过去感受有很大的不同，可以谈谈您的看法和阅读感受吗？

李锐：不仅仅是古典小说受到读者喜爱，它们也在不断被改编，像2024年风靡网络的游戏《黑神话》就来自中国古典小说《西游记》，那是游戏开发者以今人的眼光重新感受过去的故事所得到的启发。小说怪就怪在，隔了几百年、上千年，它的叙述现场仍可以打动人，打动不同的人，不光打动中国人，也打动外国人。比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两句诗、一幅画，所有人读这两句诗，都有一种无言的触动、启发，在这样一个无垠的空间里，装了无数的情爱和感触，就像你走到了宇宙的边缘看到的东西，好像你走到悬崖的边缘看到深不见底的东西。这是文学的魅力。

极目新闻记者：您的一家人都从事文学创作，还都很知名。记得有一年您还和女儿笛安一起获奖，可能您女儿的读者比您还要多。你们会互相看彼此的作品，并给出意见吗？您对女儿有什么期待？

李锐：一家三口都是写作者，我想，这是一个偶然吧。而且，我们的女儿笛安，比她的父母亲要出名得多了。我想，出名是一回事，文学的高度是另一回事。所以，我希望我女儿比我们都强，希望一代比一代更强，是我们对女儿的期待。我们当然是彼此的第一个读者，写了新作品，一定会互相先看一看，互相提意见、提建议。三人为众，我们家就是一个小型的作家协会，相互之间的交流建议，我们看成是对各自的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