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1月14日

春联红

□严辉文

提起春联,首先会想到祖父石英先生。想起他的书法,想起他佝偻枯瘦的身材,以及日夜不停给乡亲们义务写春联的情形。

我喜欢这样的场景。腊月,农事完结,乡村宁静,大地涌动着期盼的气氛。这也是祖父的“农忙”时节。祖父年轻时读书教书,未经农事锻炼,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中年回到王家塆后,只能以放牛为生。之所以被尊为先生,大概是因为肚子里有点墨水。而有墨水的直接而形象的表现,恰恰是每年义务写春联。

到了腊月,祖父就会趴在那张大方桌上,剪裁红纸,手写春联,铺满整整一堂屋。王家塆、竹林塆、魏家塆三个塆子的人络绎不绝夹着红纸卷到我们家,然后又满脸喜气,把祖父写好的春联带回去,张贴在门楣,红红的字句驱逐寒气,招徕春风。

有足春随惠风至,是头门迎喜气来。

五风十雨皆为瑞,万紫千红总是春。

在我的印象中,这是祖父最喜欢的两副春联。

我知道,祖父有时也在苦楝树下的小方桌上写诗,但不知什么缘故,他从未示人。至少我从小能看到的只是,他用春联的方式取悦乡邻,祈祷生活,讴歌春天。也许,春联就是传统文人凑近春天的方式,总是比春天先红。

春台和大桌子上红纸积压成山,祖父忙于给有求而来的乡邻写春联,他一个人有些吃力忙得不可开交。眼看到了腊月底,自己家里的春联反倒没有了着落,有一天,趴在大桌子上写春联的祖父,突然指着下面的小桌子告诉我,我们家里的春联就由你来写了。

我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摇头,摇得像拨浪鼓。祖父说,你学着我的样子裁红纸,打格子,照着我的内容写。不管写得怎么样,都会贴出来。

于是我依样画葫芦,一横一直,一撇一捺,学着写那些春天的句子,渐渐能够感受到笔画、字、词、句中间流动的韵律,以及给予生活的美好勾画和暗示。

我首次书写的春联贴出来之后,来来往往的人们不免会点评,不过是略有些横平竖直的描画,却收到一些意外的过誉之声。从此我信心更足了。到了来年腊月,就开始跃跃欲试,主动请缨了。稍大一些,祖父因为身体原因,已不能承担全部义务写春联的任务,我就开始参与这项为乡邻服务的工作中了。

为了春联写得更得意,更得心应手,我除了模仿祖父的字体,记录祖父的春联,还不免到外面去观看取经。

当年的阳逻镇真真算得上是一个春联之镇。我早听说阳逻老街上坡方向,阳逻阀门厂一带街边有几位老先生,长年在那里摆摊写春联,我就揣着一支笔一个小本本,屁颠屁颠赶到阳逻。果然在那里就看到了大型的春联写作现场。真的,这是传统乡村式的写作现场。魏紫青先生,擅长浓墨重彩的老颜体。他把红纸接起来,拼得长长宽宽的条幅,在围观者一片叫好声中,一唱一叹,一哼一啊,沉浸其间,写上他酣畅淋漓的厚重方块字,仿佛把一年的祝福、好运都凝聚在了他那饱满的笔端。魏老先生是长髯翁,其时已年届八旬,衣襟上长年沾着墨,连长胡须有时也帮着沾墨写字,颇有些仙风道骨。

不远处,另一位是王华章先生,似乎比魏紫青先生略小几岁,字也显得清爽内敛些。也许是他自撰一些更贴近时代,显得更新鲜、更即兴、更年轻些的句子,也赢得了他的一批拥趸和粉丝。

我有时还会走街串巷,阳逻镇上那些性急的人们早早把春联张贴了出来。一边抬头仰望,一边想见老先生们的书写与那户人家的福气有关联,仿佛也看到了那些人家奔腾不息的耕读传家、事业兴旺、生意兴隆或者儿孙满堂的景象。

后来上大学,教书,一度跟春联暂时拉开了距离。但我知道,春联仍然以其鲜红底色、吉庆内容,陪伴着春天,召唤着我。

世事流转,新事物纷纷登场,令人目不暇接。但我知道,不论世界如何变幻,春联红总会一纸风行,为春天,为中式生活,打上鲜明而又浓郁的祥瑞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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