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宽阔
父亲是个大嗓门。
说话声响大,在巷子里是出了名的。大嗓门一扯,十里八里都听得清,隔几道梁有回声,老远就知道是他,在哪儿。
记得小时候,我们兄弟四个,小名里都含有丑字,次第分明,按序排行,大哥叫大丑,二哥叫二丑,三哥叫三丑,我最小,属老幺,叫四丑。一到饭熟的点,父亲就立在灶门口,清嗓子:咳! 咳!大丑儿,二丑儿,三丑儿,四丑儿哎,回来吃饭咧!
那喊声儿,极富穿透力,把我们兄弟几个喊得满巷子都是,硬是把贪玩的我们从巷子各个旮旯里拎起来,揪出来。
哎,晓得嘞,回来咧!
这一呼一应,整个巷子沸腾起来,顿时尘土飞扬,鸡飞狗跳,人声鼎沸。
父亲大嗓门的作用好像不止这一件。
大集体时,大伙每天出工做活,大部分时间四散在田间地头作业,以挣工分养家糊口。父亲是生产队的统计员,除了记录好手头的工分和盘算收支的活路外,父亲还充分发挥自己嗓门大的特长,义务当起了“大喇叭”。只要生产队组织全体社员开会议事、饭点开饭、学习教育等等活动,父亲就会像个摇旗手,“占据”到几个乡湾都能听到的上风处,嗓门开动:同志们,开会咧!同志们,开饭咧!
一呼百应,生产队员应声而来。
一生劳苦的父亲每每提及起往事,尤其当统计员的几年时光,脸上洋溢着自豪,这是他人生中最辉煌的篇章,让他在苦涩卑微的生命中感受到曾经有回味的荣光。
而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喊声更多的是一种安全感。
驻大队代销部因改制换人,当时当村支书的舅舅建议,让我家把代销部盘下来经营,后来又为方便附近乡邻和多点营利,就从代销部拿回一点杂货在家里买卖。家里离代销部有两公里多路程,如果缺货,白天还好,能在回家吃饭时带回来,如果是晚上,就得摸黑到代销部里去拿。我们兄弟姊妹都怨恨父亲从不拂人意,其实可以委婉规劝来人明天再来买,况且嫌不了什么钱,如是发烟抽或留人吃饭,简直就是做亏本的买卖。
父亲对我们的怨恨“不置可否”,但他让我去拿货的决定却“不可置否”。
我胆小,最怕的是走夜路。去往代销部的路上,阒无人迹,心生恐惧。首先,要翻越一片阴森森的乱坟岗;接着,要过叶家屋侧时,会遭遇一条埋伏在草垛里的恶狗,它会一声不响地窜出来露出獠牙扑到你身上咬你一口,我们上学过路时总随身带着个木棒防身;再接着就是穿一条黑黢黢的大冲,夜风袭来,窸窣作响,齐腰深的麦浪里仿佛有潜行的野物,还有盘在路上吐信子的毒蛇;再接着要渡一座危机四伏的大桥凼,一下雨,就会洪水漫堤,淌水过歪歪斜斜的桥墩子,稍有不慎一个趔趄就会跌入咆哮的激流之中;最后过大湾村北侧树林时,阴恻恻的……沿路汗毛直竖,冷汗淋漓,魂飞魄散。
分身乏术的父亲看出了我的不悦和害怕,除了安慰更多是鼓励,也找到了折中的办法,父亲说他就站在后山岗,望着我往前走,隔一段路,他就喊一声,让我回应一声,好像这样,父亲就在我身边,我就不会怕。
过坟岗。
“四儿!”
“哎,在这儿咧!”
过湾冲。
“四儿!”
“哎,在这儿咧!”
过桥凼。
“四儿!”
“哎,在这儿咧!”
过树林。
“四儿!”
“哎,在这儿咧!”
从代销部里拿东西返回。
过树林。
“四儿!”
“哎,回咧!”
过桥凼。
“四儿!”
“哎,回咧!”
过湾冲。
“四儿!”
“哎,回咧!”
过坟岗。
“四儿!”
“哎,回咧!”
就这样一呼一应,一来一回,爷儿俩在黑暗中完成了各自的使命。直到又看到后山岗上隐隐约约的父亲的身影,一颗悬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一起回家的路上,父亲从袋里摸出一个糖果塞在我的手心,告诉我,这当儿,他还抽时间回家里办好了几件事呢,还告诉我,这世界上哪有什么鬼和神,要说有鬼,人就是鬼!要说有神,自己就是神!好多事,好多时候,都是自己吓自己的,多走走夜路,多经历经历,练出了胆,以后做什么事就不会害怕。
长大以后特别是为人之父以后,才深深地体会到父亲的不易,也深深地理解到当年父亲的良苦用心。
父亲故去了多年,早已化为了尘土,万事如风,但父亲的喊声好像从没有在我身边消失,依然回荡在我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