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18日

登山

□易格滋

14岁那年的夏天,我挤公交车去京山看父亲。忙完农活,父亲去京山西郊租下几间平房生豆芽。母亲问他:“你为什么老是往山旮旯钻?”父亲笑笑不回答。其实答案早就在生活里:父亲喜欢自在。长大后我想,一个土里刨食的人要想“自在”是多么不易。磙子河边的老家多水田,一年早晚两季水稻,忙完就得去挣点钱维持家用。自产自销豆芽菜是老家那一带的传统手艺。

那是个正午,蝉声像潮水一般,淹没了这个山区县城的街巷。父亲卖完豆芽菜,收拾停当,对我说:“我们去买梨子吧,山里的梨又甜水分又足,还便宜。”父亲抹一把脸上的汗珠,告诉我,“梨园在700多米高的山顶,不过山不是很高,你感到吃力时就到了。”

太阳穿过京山西郊路边的树林,点点光斑在地上跳跃。出城不远,房子就稀落了,两条青翠的山脉,夹着公路蜿蜒向西。父亲带路,他顺着右边一条沙石路往上走,不多久,沙石路收窄,越往深去,路越像鸡肠子,树也越来越密。马尾松、栎树、板栗树、朴树,这些树在当时我连它们叫啥名字都不知道,我只认识桑树、乌桕这些长在老家土地上的家伙,它们就像几个熟人站在一群陌生人里。山道越来越陡,也越来越窄,最后窄至勉强能放下一只脚。山野带给我的新奇感,随着登山导致的腿软腰酸,渐渐失去兴奋,我的腿越来越沉,汗水从头发上、额头上滚落进衣衫里,连鞋子都湿透了。父亲回头望望我,放慢脚步,等待我赶上他。父亲说:“快了,快到了。”我忍不住怼他:“你说过好多次快了快到了,怎么还是没到?”父亲不搭理我,转身继续往上爬。终于看到一间草棚顶的屋子,一只白犬象征性地“汪汪”两声,甩着尾巴跑过来。这次真的到了。我们买下半袋梨就往山下走,这时天空爬上几团乌云,太阳已躲进厚厚的云层里。

天空骤然暗下来,满山撒野的风,忽然收住脚步,潮水般的蝉声像是被利剑斩断。稀疏的雨点打在树叶上,“切切切”作响,接着雨点变得稠密,树叶开始摇晃,雨,劈头盖脸打下来。满耳是叮叮咚咚的雨声,我像听到一位琴师在演奏,我甚至跌入梦幻般的音乐之谷。琴师的手指开始有点毛躁,继之安宁,他的指尖在弦索上滑动、寻觅、犹豫、回还,对应出抚触、求索、徘徊、聚散、归来。乐曲如银链,从山顶往下倾泻。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雨天幽深的山谷,清凉得很,纯净得很。我的眼眶竟有些湿润。父亲敏捷得像只猴子,手脚并用跑到一块凸出的岩石下,石头遮住了雨水。“快过来,等雨停下再走。”父亲把梨伸进雨帘冲刷,递给我一个,他边吃梨边说:“山里的天娃娃脸,一会儿就晴了。

天色渐渐暗淡,山的面孔变得沉郁,天要黑了。我焦急地说:“要是雨一直下,回不去如何是好?”父亲说:“早上看过天气预报,大雨在黄昏前结束,正好留出时间让我们下山。”“原来你知道要下大雨,干吗还叫我跟你登山呢?再说城里到处有梨卖。”这回我实在忍不住,大声质问他,我对父亲的“阴谋”,越想越生气。父亲不理会我的心情,也不回答我心里的疑问,却笑着说:“昨天我就买了肉等你过来,今晚我做青笋烧肉,犒劳犒劳我的儿。”最终,我们在天黑前顺利回到父亲的租屋。

回想许多年前与父亲登山的经历,我忽然明白他是在为我的人生做“彩排”,那些峭壁悬崖,猴子才能爬上去的山路,大雨中险象环生的山野带给我的恐惧和无助……何尝不是初涉人世的我,未来必将面对且必须战胜的困境。如今,当我彻底理解了父亲当年的“阴谋”,他已如鹤翩然西去,留下我,在人世仰望悠悠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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