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14日

与命运搏斗

——读尹学芸小说集《生死结》

行超,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文艺报》评论部副编审。

文/行超

在中篇小说《李海叔叔》中,作者尹学芸曾描述了这样的场景:正月初一,父亲像许多年来所有的这一天一样,如约守在河堤上,“月亮升起来了,星星爬满了天空,河里的水因为结了冰,又被寒冷冻裂了,发出了咔啦咔啦的响声。零星的鞭炮清冷寂寥,厚重的夜色像水墨一样铺排,把村庄整个都包裹了……暗淡的星光下,父亲矗立在河堤上,像一棵长了腿的树。后来这棵树越来越矮,直至消失。”父亲等待的李海叔叔终究没有来,此后多年,两家人心生芥蒂,甚而至于不满和怨恨。我愿意将这段描写视为尹学芸小说的底色,那是包裹在热闹与欢腾中的巨大孤独,是在“晚来天欲雪”之中翘首以盼,盼望着冰天雪地之间,能够生出一点点破碎而微弱的温情。尹学芸善于发现人与人之间那种游丝般的情感,更能够原谅我们所有人性深处的残酷和凉薄——这正是尹学芸小说的动人之所在,她体恤万物又用情至深,她与自己笔下的人物唇齿相依,他们仿佛都是与作家紧密相伴的姐妹、亲人,是她所有情感的来处与归所。

小说集《生死结》聚焦那些生活在小城镇和广大乡村的女性的命运,尹学芸以四两拨千斤的笔力,书写她们与命运相搏斗的过程。《曹翠芬的一条大河》中的曹翠芬、《生死结》中的李伟平、《三只铁碗和三只汤勺》中的安慧、《蓝芬姐》中的蓝芬,她们大都没能战胜自己已被写定的宿命人生,但即便是在几乎无力改写的命运面前,这些平凡而伟大的女性也始终以巨大的勇气应对,进而迸发出令人震撼的生命力量。小说《生死结》中,李伟平的父母、妹妹都死于非命,哥哥背着她,将刚刚去世的妹妹许给了邻村死去的老光棍。妹妹生前美丽而骄傲,死后却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在这场屈辱的冥婚中备受折磨,一次次托梦于姐姐求救。不知情的李伟平先是困惑、担忧,不知“那个世界”的妹妹究竟出了什么事,直到她知道了妹妹被冥婚,便下定决心要将她从中解救出来。一个平凡的中年女人,夫妻双双下岗,没有背景、没有积蓄,甚至也没有亲人的帮助、支持,李伟平一次次去往邻村,一个人面对整村人的恶意,挨过骂、挨过打,却始终没有放弃,她把自己所有的存款都给了那个死去的光棍的母亲,日复一日地替她劳动,也替妹妹“尽孝”。李伟平的行动打动了邻村人,她几乎就要得偿所愿,然而最终,当她眼看就要从墓穴中带走妹妹的骨灰时,一个驼背老头突然出现,李伟平跳下墓穴与之拼死搏斗,把妹妹救了出来,她却成了杀人犯。在小说中,尹学芸的笔法既柔又刚,“柔”在其刻画了一个坚韧而善良的平凡女性形象,更书写了一段珍贵动人的姐妹情谊;“刚”则在于,作者不惮于呈现命运的残酷,她笔下的故事从不仅仅是甜蜜而温暖的梦境,更是残酷而难以躲避的现实。

《曹翠芬的一条大河》中,女主人公曹翠芬像是一朵鲜花,不合时宜地绽放在沙漠般的人间。曹翠芬本是颇具天赋的歌唱家,却因为不愿意去上级领导家唱歌,逐渐被单位领导和同事们厌弃。在人们的猜忌、不满中,曹翠芬的性格也变得越来越孤僻乖戾,最后几乎成为众矢之的。与曹翠芬做了邻居之后,“我”与她在一点一滴的日常交往中逐渐熟悉起来,对她的过去、她的内心情感产生了理解,也重新认识了这个曾令“我”生厌的女人。曹翠芬的女儿横死,她百般努力得到一所房子的赔偿,却在不久后的一个夜晚猝死家中。在这篇小说中,作者尹学芸将善与恶、美好与龌龊、骄傲与卑微……一并赋予曹翠芬,这个人物身上的矛盾性,让我们看到女性生命的复杂,更感慨于是在怎样的现实中,一个曾经美好的女歌唱家,竟逐渐变成了这样恶毒、可怖的母亲。在与现实的搏斗中,曹翠芬一步步败下阵来,最终落得鱼死网破。眼见她的命运,正在孕中的“我”由心底生发出一种隐秘的情感,那是女性之间基于理解、尊重的深刻共情。

女性之间的理解,以及由此而来的友情,同样是小说《三只铁碗和三只汤勺》的主题。小说中的“我”(狐狸)、安慧(大象)、乔(白鼠),在长达数十年的友谊中,彼此见证了成长与失落,即使偶尔消失在对方的生活中,但情感的惦念始终深藏在心底。在她们背后,还有一位女性,那就是安慧的母亲。安老太有传奇的一生,她的裁缝店曾经是当地社交圈的中心。安老太渴望绚烂美好的人生,她早说过自己“愿意早死早超生”,然而真正进入晚年,安老太却无法控制自己的余生,安慧的坚持,让她只能毫无意识地躺在床上,无奈而怨恨地望着天花板上的黑洞。为了维持母亲的生命,安慧离婚、卖房,甚至借钱为母亲做手术,她坚信自己真正理解母亲对死亡的恐惧,这样做是让她“站在两个世界的门槛上,不疾不徐,不生不死”,是“差不多永恒”的最好的状态。直到这时,曾以为与安慧心灵相通的“我”感到彻底的隔膜——但这又不影响她们姐妹之间的感情,小说结尾,三个女人相识的三十周年纪念日当天,安慧带着三只铁碗和三只汤勺,那里面仿佛藏着她们过往日子的所有秘密。

也是因为理解,《长发飘飘》中的母女情显得尤为珍贵。小说开篇,母亲楚惟君带女儿蓝小妮去剪短发,女孩舍不得自己的长发,后来自己偷偷去做了离子烫。当一头长发飘飘的蓝小妮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连母亲也被这种青春的美好打动了。在学校,老师三番五次地以烫发的名义为难蓝小妮,但蓝小妮始终认为自己没有做错,母亲试图保护女儿,却在与学校的几次对抗中最终败下阵来。一个夜晚,母亲在黑暗中剪断了女儿的长发。除了对刻板教育制度的反思,小说中母亲心态的变化也耐人寻味。她一开始被传统观念束缚,认为学生就应该剪短发,“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而当看到一头美丽长发的女儿时,母亲发自内心地想要保护那种美好,也试图为她争取那一点点自由;然而最终,在强大而不可违抗的现实面前,母亲还是选择了妥协。在不动声色之间,尹学芸巧妙写出了人的有限性——常常聚焦于日常生活的缓慢和细碎,而恰恰是这种缓慢与细碎,切近了现实的某种真实。现实生活中的大部分人,不正是这样,克制着爱,也克制着恨。与女儿所代表的青年人的决绝相比,经历了生活洗礼的成年人,哪个不过是怀着有限的勇气、有限的决心日复一日地活着?

小说《蓝芬姐》讲述一场一波三折的死亡。躺在床板上的蓝芬没了血压,没了脉搏,没了心跳,人们因此宣告她的死亡。但是,蓝芬的身子却始终是热的,这实在让人为难——“想死就快点死,这样不死不活,时间长了谁也受不了”。正当一家人不知该怎么对待眼前这个“活死人”时,“我”掀开盖在蓝芬姐脸上的青布,却见她大睁着双眼,喊了“我”一声:“彭蓉”。蓝芬的死而复生,让“死亡”这个人类历史上最为沉重的事件,几乎变成一场闹剧。一面是蓝芬几近荒唐的胡言乱语,她管弟弟、弟媳叫爸、妈,又将“我”认成死去多年的彭蓉。她像变了个人似的,奋力反抗欺负了她大半辈子的弟媳妇、拒绝接近以前天天跟她睡在一起的侄子;另一面,人们相信,经历了一次死亡的蓝芬掌握了“过阴术”,是可以游走在生死两个世界之间的通灵者。于是,来找她参透前生、预知未来的人蜂拥而至。眼前这具令人费解的诡异的躯体,所承载的再也不是往日那个勤劳、隐忍、一生深陷于流言蜚语的蓝芬,人们惊异于整个事件的离奇,或是热情投入这场谣言的狂欢,没有人真的关心,原本那个蓝芬到底去了哪里。在小说中,蓝芬姐的一生一死,映照出人性中微弱的友爱和良善,也映照出日常秩序内难以被察觉的人性凉薄。经由死亡这一极端的人生事件,平淡日子里的暗流涌动迅速演化为翻江倒海,人们既盼着蓝芬活,又盼着蓝芬死,所有以往被紧紧包裹起来的小心思、小算计被和盘托出,善与恶、爱与恨,在这场闹剧面前变得难以分辨,甚至随时都可能发生转换。

尹学芸的语言散淡、克制,即便是面对生死话题,也并不追求浓墨重彩;在她笔下,日子缓慢流淌,那些人与人之间微妙又细碎的感情一点点地经历着淘洗和消磨。在蓝芬姐的生死闹剧中,“我”的缄默不言终究是一份善良,但碍于若有似无的人言可畏,“我”始终没有勇气站出来,为蓝芬姐辩白或是阻止闹剧的演进。因而,这份善良又无疑是有限的。伴随蓝芬一起“活”过来的,是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彭蓉,以及与此相关的一段隐秘历史。蓝芬与彭蓉之间的恩怨,说到底不过是两个女人的情感纠葛,然而在那个特殊的时空中,竟一步步发酵成了巨大的生命悲剧。这是一场两败俱伤的爱情战争。蓝芬本无可厚非的小小自私,不仅间接导致了彭蓉之死,也葬送了自己的后半生。漫长的余生中,蓝芬始终在赎罪,她以最大的宽容和忍让去承受孤苦、独自吞下所有的猜疑与诽谤,但这一切似乎都是徒劳,她注定无法挽回彭蓉的性命,也终究难以逃脱内心的责难。这是蓝芬姐一生的悲哀之所在。她到死都没能放过自己,在那段死而复生的日子里,蓝芬最惦记的就是彭蓉,她让自己成为另一个人,试图回到那段不曾伤害彭蓉的旧日时光中,仿佛她们的人生可以重新开启。也正是因此,当“我”最后一次以“彭蓉”的身份与蓝芬姐见面,并且不留情面地想把她从虚妄中扯出来时,蓝芬心中那座苦心搭建的堡垒崩塌了,迎接她的就只剩下死亡——小说最后,蓝芬姐像多年前的彭蓉一样吊死在树上,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把自己挂上去的,似乎也不会有人再去关心。在谣言四起、众口铄金之中,蓝芬姐的秘密逐渐被遗忘,而当死亡真正来临,人们甚至忘记了悲伤。

尹学芸的小说从不渲染情绪的跌宕起伏或者生活的波澜壮阔,在她笔下,几乎见不到大善大恶,也没有什么大喜大悲,一切都不过是一念之隔。如同《李海叔叔》中那个雪夜的场景一样,所有看似不可逾越的爱与恨,最终都融化在漫无尽头的大地。小说集《生死结》真切关注那些生活得艰辛、挣扎乃至卑微的平凡女性,极为克制又极为深情地书写着她们生命中的坚韧与不甘,一种忧伤氛围始终笼罩在故事之上,这忧伤潜藏在作家不动声色的笔墨之下,它细小、微弱,并不致命,却如同时光一般悄无声息地渗透、蔓延在所有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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