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白云
一粒种子进入泥土,大地就有了“味道”。大地让果实的味道变得丰富,但人类看不见它开花结果的过程,味道的来源在哪里呢?
泥土的味道,小时候尝过。与同学摔跤时,被对方曳手于地,嘴巴触到了泥巴,便急忙吐个干净。并不像一位作家写的那样:“在山上,找一块干净的土,往下掏一尺取一捻放在嘴里尝,品不出什么味道。用李时珍的笔法,可写为‘土性平、无味、生育万物’。”意思是,土能滋养百味。
小时候,家家户户都有菜园。祖母种下什么,就能嗅到什么味道。辣椒、茄子、南瓜、韭菜……酸甜苦辣咸,应有尽有。正如山峰,远近、高低不同,菜的味道也不同。可以这样说吧,个子高的人与个子矮的人,闻到的味道不一样;站着闻到的味道,与蹲下来细嗅的味道,不一样;隔壁家的小龙站在我家菜园里,他闻到的很多蔬菜的味道竟然跟我不同,我不知道什么原因?至今没想明白。
喜欢新鲜的泥土,特别是新犁的土地,如书一样一页一页留得齐整,又像长发大波浪,泛着好看的涟漪。它的气味、色泽、状态,与耕种前的土地有着本质的不同。它的淡定与从容,干净和纯粹,荡漾着原始的气息。新鲜的土地,似刚出生的婴儿,引得你忍不住伸出双手,来摸一摸他的肌肤。
站在新翻的土地上,我会想起祖母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人要像土地一样实沉,有胸怀,容得下万物。”行走于大地,总会让我百感交集。
辽阔的江汉平原上,土地如湖泊一样星罗棋布,祖辈们与其共生,春播夏长,秋收冬藏,乐此不疲。下地干农活,可以学到很多书本上没有的知识,每一个行走于田间地头、深谙种地之道的农民,都是一位隐藏于世的大学问家。他们拿一件农具干活,看起来简单,其实在他们心里,早已懂得农时与农事的辩证关系。他们站在家门口,观天象、看风向、闻气味,竟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何时晴何时雨,种子几时发芽几时结果。在一茬又一茬的庄稼里,留下经验与主张,选择与智慧。
立春过后,耕地不停歇,土地全部翻新,泛着润泽、新鲜的气味。站于荆江大堤,极目远望,如浪翻涌,船在田海,帆在海上。秋天,祖母种下小麦,等它在地里长一个冬天、历一个春天、晒半个夏天,等攒足了劲,练成了功,即可“枕着馒头睡”了。那个时候,嚼劲十足的馒头,是大地上最美的味道。立冬后的泥土,一半硬一半软,树上的果实经霜历冻,越来越甜,这是为什么呢?仿佛一夜之间,土里就有了一种让人亲近的元素,虽然有点突然,但让人豁然开朗。
冬天的大地,因为有了小麦苗的出现,所以泥土的气味增加了另一种香气,那是很难用语言描述的气味,既像祖母的呼唤,也似祖父药橱里散发出的某种气味,可以一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多人不喜欢苦味,但很多事情,总是先苦后甜、苦中有乐。大地上含有苦味的植物很多。字如其名,苦瓜听起来都让人觉得苦涩。第一次吃苦瓜,苦得我舌头直吐,抱着水杯灌了一杯又一杯。但苦瓜涤热、明目、清心,尝试几次后,并不觉得苦了,反而有了回甘,再吃其他菜,滋味更好。茶也是微苦的,但越喝越有味。大地上的很多苦味,总充满着无言的启示——苦尽甘来。
另一种苦味的植物,莫过于草药了。草药吸收了大地的苦,人们用来煎汤熬汁,治愈人间疾苦,这是它最大的功绩。人生五味与本草五味相遇,味与味相融,才能激荡出人生最真实最醇厚的味道。其实,人何尝不是本草?总要能屈能伸,进退有度。每一个平凡人或许正经历着苦中有甜、笑中含泪的生命历程。人与本草,心无旁骛,默默生长,才能发挥其最大的作用与“药味”。
生活中的苦,谁没有尝试过呢?农人们“冒雨冲风去,披星戴月归”,起早贪黑劳作于大地之上,养育子孙,世代繁衍。他们与大地同甘共苦,却从不言苦,用勤劳与汗水奉献了人间百味。
大地的味道,在土壤里,味道从何而来呢?小时候,我很多次问祖母,她说在锄头里,在时间里。现在想来,万物无不存在于时间中,大地味道的秘密,就像大地深谙时间的秘密一样,在千山万水中,也在日月星辰里。大地之“厚”,让时间有“德”,厚德载物,滋养百味。农人们劳作一辈子,也如大地,有厚德。
味道,是人与大地相遇的结果,本是彼此陌生,却能日夜相见。人与大地的缘分,如光合作用一般,与生俱来,又相互依存。我突然明白,大地本无味,人间有真情,没有大地与人类,就没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