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赞
滕湾的每个夏日清晨,都是在狗吠中醒来。那是像堂弟志辉那样的摘莲蓬的人,凌晨一二点就开始下荷田,戴着头灯在密不透风的荷秆间寻找那些成熟的果实,以便早市能卖给收莲蓬的人,而惊起一群狗的狂吠。而我,却是在田总他们做亭子的施工声中醒来。那已经是五点,晨光熹微,微风正好,能看得见,又散着暑热,做体力活比在烈日下要舒服得多。
洗漱后,下楼,我照例逡巡到“翰梅亭”施工现场,问田总他们早,同时也看看头天施工的质量和今日的进度。然后,在月塘边拉伸,压腿,做八段锦,开始早锻炼。一天,正在早锻炼的我,猛一抬头,越过月塘,就看见沉重如铅灰的天幕,被一道红色的光撕开了细细的一绺。紧接着,这道光渐次扩大,浸染着铅灰色的朝云,继而将其扩展成一片金色的湖。而那些还没有突破密布铅云的红色,在铅云中露出一点,两点,像星星之火,虽然微小,却闪着燎原之势。此时,灰云、白云、红云、橙云交织,“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让人无限遐想。
突然,我想起四十多年前的一件旧事。
那是在鄂南大市读初中时,语文老师在考场里,出其不意地出了一道作文题:朝霞。我和小伙伴们面对题目,面面相觑。我们都感觉这是一篇需要写景的作文,可我们压根没有观察过,没有练习过,连范文也没有读过。怎么写?无处下手。好在老师出题时,没有限制是写景还是其他,我于是投机取巧,把一篇需要写景的作文写成了记叙文。桥段我还记得,说的是一个夏日清晨,我上学走在武长公路上,见一农民老伯拉着满满一车粮食,去公社交公粮,他可能要做第一个交公粮的人。正爬着大市坳,坳长坡陡车沉,拉车的绳子深深勒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整个身子向前倾,几乎匍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队上学的“红领巾”见状,纷纷上前,推的推,拉的拉,我也在其中。终于,上了大市坳,农民老伯用衣角揩了揩汗,向“红领巾”们表示感谢,并问他们的名字。一个穿着花格衬衣的小女生嫣然一笑,调皮地说,我们的名字叫“朝霞”。此时,正朝霞满天,金光落在这群“红领巾”的笑脸上。文章到此戛然而止。考试后,我们忐忑不安地等待老师讲评。果然,语文老师铁青着脸走进教室,说没有一个同学写出老师心目中的好文章,但却表扬了我。老师说,我虽然没有写出朝霞的景致来,但却聪明地写了一群做好人好事名叫“朝霞”的人,说明应变能力强。当然,老师也说他出题时如果强调写景的话,那么这次考试,就没有一篇作文是合格的了。
还没从记忆中完全收回,此时的天边,朝霞越扩越大,那铅灰色的浓云已被推到了远端。那金色呢,已不再是先前一片金色的湖了,而成了茫茫金色的海,只见云海翻腾,风谲云诡,无风也有三尺浪,有风更会浪滔天。望着这千变万化的朝霞,我顿时有一种驾长车,跃入天空的愿望,真想去与天上的仙人们来次亲密的约会。看霞光下的月塘,天穹的七彩倒映在水面,波光粼粼,溢彩流光;微风轻漾,波动光涌,好一幅朝霞与塘水齐动,浓墨与重彩相宜的油画;一架归航的飞机,像大鹏展翅,正穿行在朝霞之中,像是披了霞帔凤冠一般,很有神话色彩;滕湾白墙红瓦的二三层楼房与霞光连在了一块,颇有海市蜃楼的味道;而志辉堂弟开满花、结满莲蓬的荷田,也笼罩在朝霞之中,荷叶青绿,荷花正艳,莲蓬正熟,俱在金碧辉煌中。
远而望之,一轮朝阳喷薄,像火烧红了半边天,最奇妙的是,朝阳竟不是通红的,而是被通红包裹着的一轮白日,所谓“朝霞迎白日”吧,正在滕湾的楼房之间冉冉升起。我在泰山日观峰看过日出,那是一种壮美;也在东海的海轮上看过日出,那是一种辽阔;但在名不见经传的滕湾看日出还是头一次。日出时的滕湾,却是如此惊艳:沾了朝阳的光辉,原来二三层楼房的白墙红瓦竟变暗了,倒像极了一幅剪影,诗意浪漫。而通红的云霞之外,天空铅灰色的云层里像是被掺了一把大红的色彩,红色的天幕向浅灰铺陈;再往上走,像是丹青圣手,在调色板上的信笔涂抹,多彩的霞光啊,多像一座座岛屿呀,既独立又相连,既远离又相近,飘在淡灰色的云海之中。忽然,一群鸽子打着响亮的鸽哨,在霞光中自由地翱翔,我仿佛也成了其中一羽,飞在九天之上,物我皆忘。
正陶醉其中,“突突突”,一辆辆农用三轮车开了过来,原来是躁醒滕湾早晨的摘莲蓬的人回来了,他们满载着一车车青青嫩嫩的莲蓬。志辉低着头,黝黑的脸庞露出雪白的牙齿。一轮朝阳正打在他们的笑脸上,泛着黑金般的光芒。呵,辛勤的劳作,丰收的喜悦,乡村的生活,就像这万丈霞光,多彩多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