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芳
老家在鄂东南蕲春县彭思镇一个叫老黄塆的村子里。
老家房子大门两侧以及靠路的屋头边,靠墙码着几大码杂树段杂木片和几十根檩条。杂树段杂木片是居家做饭用的柴火,粗壮的树枝、树根、树杪子,被劈砍成差不多一样的长短,一根根、一片片码得整整齐齐,像一堵墙一样,随便抽走一根都能看得出来。而那些陈旧的檩条是家里另外一栋旧房子拆下来的。上面盖着破旧的竹床垫。十多年过去了,风吹过,雨淋过,雪浸过,霜冻过,冰寒过,竹床垫已破了大大小小好多个洞,完全遮不住这些檩条和柴火了。
这些柴火是父母进城居住前,经年累月从塆前屋后的山上、渠道岸上以及自家的责任山上砍回来的。那时父母准备这些柴火的时候,并没有搬到城里去住的打算。旧檩条,准确地说,是祖父母、父母以及我和弟弟们居住的老房子拆掉后的物件。
作家刘亮程在《柴火》一文中说,“柴垛是家力的象征。有一大垛柴火的人家,必定有一头壮牲口、一辆好车、一把快镬头、一根又粗又长的刹车绳。当然,还有几个能干的人。这些好东西凑巧堆在一起了就能成大事、出大景象。”
他说的这些,是大西北新疆沙漠上居住的人家。沙漠上砍柴火需要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砍梭梭柴,路面坑坑洼洼,极难行走,沙漠上的柴又极坚硬,所以如果家里柴火囤积得足够多,必须具备上述几个要素,不然的话,缺一都不可能有堆得令人艳羡的柴火垛。
当然,鄂东南地区的农村,十多年前,绝大多数的农户里也是烧柴火来料理一日三餐的,虽然家里也备有煤气灶、罐。在农村住了一辈子的人,习惯烧柴火灶,这不仅仅是有正宗的柴火灶锅巴粥吃。那个时候,父母还不到七十岁,几乎没有可以难住他们的农活,我们姐弟也都有各自的工作和家庭,所以屋外堆码有这么多的柴火,确实如刘亮程所说的,是家力的象征,准确地说,是家力兴旺的象征。
这些柴火,随着父母进城居住时间越来越长,它们的颜色由最初的青褐色慢慢变成灰白色,屋外边由于无人居住而疯长的杂草以及皮叶树,也慢慢地渗透进柴火堆里。有一次,还发现长着宽厚叶片的泡桐树枝从柴火堆里冒出。更有一次,塆下里的野猫还在柴火堆上生下了几只小猫崽,母亲说她那一次和父亲坐公汽回来无意中发现的,隔段时间再回去,猫及猫崽们都不见了。
每次送父母回家,父亲都要把柴火堆上的落叶、杂草、野生的杂灌清理干净。还要把风雨吹过的日渐松垮的最上面一层整齐整紧凑。做这些事儿的时候,父亲小心翼翼,一根根一片片地层层摆好。在我的眼里,这些都是没用的东西了,家里人肯定是不会回来再用这些柴火做饭了。尽管没用了,父亲既不舍得送给塆里人更不愿意扔掉,甚至有人随手抽走几片拿走一两根檩条,他都认得出乃至不高兴。
“家里已没有可以烧柴火的炉子,即便这样,我们也没扔掉那些柴火,再搬一次家还会带上,它是家的一部分。”
柴火是家的一部分,我相信在父亲的潜意识里也一定是这样想的,不然怎么会不舍得随意扔掉呢。更何况父亲对着它们,都能如数家珍地数出它们的来处及它们的前身。看,这几层的柴火是屋背后渠道岸上那个木梓树砍的,好多年前你们姐弟几个还采摘过木梓拿到街上供销社去卖钱呢;这几层的是责任山上的板栗树杈砍的,板栗树是退耕还林栽的,可惜长了十几年,村里又都让砍了栽油茶;这几层是菜园边一棵倒掉的栎树砍的,还有这些是你母亲去黄塆放牛场山上捡回来的。
“你们这些伢儿晓得个么事。”每次回家对着日渐松动消瘦、日渐褪色憔悴的柴火堆,我说把它们送给塆下的几个老人家用的时候,父亲总是只有这样一句话,而不愿说其他更多的。对于这么多的柴火,我确实看不出留住它们的意义,确实也不理解这里面到底蕴含着什么深刻的东西,但是有一点,我还是看得出来,它们像是日渐老去的家人,在缓缓流淌的日子里,默默地守候着老家,让我们每次回家都能感受到悠悠的烟火气。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这些看似没用的柴火,父亲却看得很重很重的缘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