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05日

当代高校的文学风景

樊星,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评论家

文/樊星

说到“校园文学”,一般想到的是中学生的文学习作;其实,从文学的创造性意义上讲,高校才是“校园文学”的重镇。

如果把“校园文学”作为题材概念,与高校生活有关的文学创作早已有桃李芬芳的气象——从钱钟书的《围城》到杨沫的《青春之歌》、宗璞的《红豆》、刘绍棠的《西苑草》,或冷嘲热讽,或激情飞扬,或感伤动情,或清新中有凝思,都已呈现当代文学史上描绘高校风景的经典之作。到了思想解放的新时期,戴厚英的《人啊,人!》因为深入揭示了高校教师在历史风浪中的不同思考而饮誉文坛;喻杉的《女大学生宿舍》散发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大学生朴素的生活气息;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揭示了大学生活的那些荒唐与无奈;张承志的《GRAFFITI——胡涂乱抹》激荡出大学的理想激情;马瑞芳的《天眼》刻画了高校女教师错综复杂的各色人生;汤吉夫的《本系无牢骚》嬉笑怒骂,触及世俗化浪潮中部分高校教师的心理失衡;李晓的《继续操练》也披露了高校中一地鸡毛的人际关系;格非的《欲望的旗帜》暴露出高校人欲横流的乱象;宗璞的《野葫芦引》则别开生面地寻找战争年代大学知识分子的坚毅人格与深厚文心……一直到这二十多年来,张者的《桃李》对大学教授、研究生精神沉沦的调侃与叹息,黄梵的《第十一诫》和阎真的《因为女人》《活着之上》对研究生、青年教师承受的情感压力、生存压力的深入剖析,南翔的《博士点》《硕士点》《本科生》《专科生》《成人班》对高校争学位点乱象的嘲讽,韩东的《同窗共读》触及大学生的复杂人格,虹影的《K》(后改名《英国情人》)则还原了一段曾经的风流故事,江南的《此间的少年》以穿越之思讲述了大学生活的青春侠气,阿袁的《俞丽的江山》《郑袖的梨园》则对高校“师生恋”现象做出了一言难尽的审视;还有众多的非虚构文学作品(从高晓岩、张力奋的口述实录《世纪末的流浪:中国大学生自白》到刘道玉《一个大学校长的自白》、黄灯的《我的二本学生》),加上更多的高校诗歌创作(如于坚的《尚义街六号》、李亚伟的《中文系》)、戏剧创作(如温方伊的话剧《蒋公的面子》),都已经使当代的高校文学呈现出五光十色、气象万千的繁荣景象,无论阵容之大还是成就之丰都超过了现代文学。

然而,在文学教育中,我们众多的当代文学教材却少了高校校园文学这一章。这一空白,有待填补。一方面,现在的高校中校园文学活动相当热闹,各种文学社团林立、文学赛事众多,自发的文学写作更是蔚然成风,其中的经验值得好好总结;另一方面,许多大学生在各种文学思潮的冲击下常常感到迷惘,不知道高校文学的发展脉络,有哪些经典之作,以及如何提升自己的文学兴趣与写作水平。与此同时,一些高校不时在课外亮出自己的文学旗帜,如2000年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了“高校文学经典读本丛书”(包括北京大学卷、清华大学卷、复旦大学卷、武汉大学卷、南京大学卷、北京师范大学卷五种);2001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华东师大作家群校友丛书”,又于2020—2024年间出版了“华东师大作家群丛书”;北京师范大学于2012年出版了“北京师范大学110周年校庆系列丛书”(包括《讲述:北京师范大学大师名家口述史》《逸事:北京师范大学人文纪实》《涓流:建国以来北京师范大学文艺作品百篇精选》《风华:北京师范大学优秀师生印象》);武汉大学出版社也于2001-2012年间出版了《珞珈风》《武汉大学诗人诗选》……这些文集中,有许多话题有待进一步展开研究,而这种研究对于提升高校文学写作者的写作水平无疑十分必要:比如,无论是咏叹还是嘲讽,也不管是青春记叙还是回首追忆,当代高校文学不同于中学文学的特质是什么?高校文学有何演进与是否产生具有经典意义的作品?在世俗化、功利化浪潮的沉浮中,高校教师、学生及工作人员的生活和心态实际发生了巨大变化,如何写出他们的生活与人生之变?

在阅读这些年高校文学部分作品中,有两点值得注意:

一是暴露与调侃明显多于赞美与讴歌。世俗化浪潮对高校师生的冲击由来已久,许多人因此走出“象牙塔”的表现或许情有可原,只是有些匪夷所思的问题愈演愈烈,甚至常常践踏法律的底线,成为千夫所指的丑闻;但基本的面相是,高校具有独立人格、淡泊心态、浪漫风骨者向来大有人在。这一点,在非虚构文学中有突出的反映,如刘道玉的回忆录《一个大学校长的自白》、唐翼明的回忆录《时代与命运》、刘绪贻的口述自传《箫声剑影》,充满了不管风吹浪打、保持清醒头脑和进取精神的正气;高晓岩、张力奋的《世纪末的流浪》和张桦的散文《这一代与<这一代>》,真实记录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大学生满腔热忱、上下求索的心路历程与风风雨雨,是一代人青春、梦想的真切记录,那些青春的狂热生命体验,有的催人感动,有的令人解颐;而黄灯的《我的二本学生》聚焦那些“沉默的大多数”,了解他们的情感世界、生存状态,体现了关爱有加的情怀。上述非虚构文学的“正气歌”因为富有问题意识、批判意识而明显不同于一般化的颂歌。由此催生的问题是:如何写出高校生活的五味俱全?怎样写出今天的大学生、研究生、高校教师的情感的丰富性、复杂性?就如同他们一面承受生活的重负、教学与科研的重负,另一方面常常自我调侃、苦中作乐,并且常常就做出了令人欣喜的成绩一样。

二是在各校纷纷打出“作家群”“诗派”等旗号的同时,它们有没有明确的辨识度?在20世纪80年代的大学诗歌热潮中,有的“旗号”以特别的风格和主张被载入诗歌史,有的则因为没有个性标识而只能随风飘逝。到了当下信息社会,真正的标新立异越来越不容易,一不小心就落入了模仿的窠臼;而越来越多的爱好者纷纷挤入文坛,期望有所收获,但像新时期之初那样凭一篇作品就崭露头角或一举成名已经越来越成为难以实现的梦。好些热热闹闹的文学研讨会开过,很快有更热闹的研讨会纷至沓来,不断淹没一些转瞬即逝的话题。万能的网络上,任何成功之作立马就能引来铺天盖地的模仿、改编和戏说,让人哭笑不得。由此可见,创新越来越难。保持创造活力、能够源源不断写出佳篇的作家实际总是少数。尽管如此,写出一种独特风格仍然是可能的。不同的校园风光、不同的校园文化传统、不同的文学追求,都有待深入研究、阐发、命名。当代诗坛上的“他们”诗派曾以鲜明的边缘意识、新颖书写的探索性为人熟知;而“寻根文学”(倡导者韩少功、李杭育都是“77级”大学生)富有文化追求、浪漫气质,一经面世就风靡一时。有个性和创作力的作者通常不受某种“主张”的束缚,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以至于难以归入某一派,但如果开宗立派,其基本辨识度也是有目共睹的。由此可见,对于各高校已有的文学成就、文学特色,应该有恰当清晰的认知总结和文学定位,而不只是打出旗号后很快就成为过眼云烟。

当代湖北高校数目之众,在全国名列前茅,可谓“惟楚有才”的巨大回声。

据统计,近年来,武汉在校大学生人数在全球城市中数一数二,已超130万。大学多,大学生就多,青春气息就浓,浪漫色彩就艳。武汉的大学“校园文化”与“校园文学”兴旺发达,已成风云际会之势:武汉大学一年一度“樱花节”,由武汉大学浪淘石文学社于1983年发起至今坚持四十多年的“樱花诗赛”,已成为校园诗人切磋诗艺与表现诗才的重要园地,已是全国校园文化与文学的知名品牌;与“樱花诗赛”齐名的,是华中师范大学办了三十多届的“一二九诗歌散文大赛”,也一直广有影响;还有湖北大学坚持举办的全国大学生小说大赛等等。在武汉的大学校园,产生了一批优秀作家,他们的创作足以证明:高校相对自由的文化氛围、相对活跃的艺术环境,一直是文学创作的沃土。为了总结武汉地区高校文学创作、文学社团活动的经验,交流有关信息,我担任武汉市文学评论家协会主席期间,曾与同道策划过一次“武汉地区高校校园文学研讨会”,并计划写出一批论文,在武汉市文联的支持下结集出版,没想到遭遇新冠疫情,计划被打乱,后来重启计划,大家立马行动,很快交出了各自的论文。其中,或介绍高校文学社团的经验,或研究高校作家的创作,或谈高校作家的创作,或评论相关的作家作品。汇编到一起,既是一种交流,也是一个小结。但愿即将出版的这本《大学文心——武汉地区高校文学研究文集》能为高校“校园文学”的发展留下一份有研究和启示价值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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