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毅

《晋书·张翰传》记载：“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于是，洛阳的齐王大司马府上少了一名循规蹈矩的文官，世间多了一位思乡归家的名士张季鹰。

每一个人都有两种乡愁寄居地，一个家乡、一个故乡。对家乡的眷恋、对故乡的怀想、对邻里的思念、对风物的享用，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常情、浓情和深情，古人名之曰乡愁。现当代的城镇化、都市化碾压一切后，许多当代人没有了故乡可供回去、归去，千古隐逸诗仙陶渊明感叹“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对21世纪的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回不去的故土、乡野、邻里，反而成了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慢慢演变为心灵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同样，对城市里的公园、街巷、建筑、美食、山川、风物、人文、习俗等等，离家游子都怀有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敬意与温情，不管是身处其中，还是初来乍到，甚至久别重逢，都能沉浸眷恋，流连忘返，内心深处亦能泛起另一种乡愁，姑且称之为城市的乡愁，简称城愁。

对这种“城愁”的文学书写，我知道的国内代表人物，目力所及有深圳作家王国华和“怀着古愁写着新诗”的武汉诗人阿毛。王国华著有“街巷志”系列作品（《街巷志：行走与书写》《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乡》《街巷志：深圳体温》《街巷志：一朵云来》《街巷志：拥挤的影子》等五部）和描写深圳200多种花的散文集《掌上花园》。阿毛著有《公园记》，是一部武汉公园汇的诗集，展现了武汉三镇地理精彩与人文风貌的优美画卷。

武汉诗人、作家阿毛在江城学习、生活、定居了近四十年，她由一个懵懂闯入三镇的少年异乡人，变成了一个谙熟楚腔汉调的成年当地人，码头文化与楚文化的多重熏染，使她成为一个极具汉派文化鲜明特征的“武汉”诗人，新著《公园记》就是地域文化浸润的文学结晶之一。

阿毛给武汉每个公园写一首诗，也是给江城写了一组长长短短的情诗，写了一部厚厚暖暖的情书。《公园记》写到了武汉近200个公园（包括一些景点），共318首诗。这些地理诗歌散发着浓郁的诗意和浪漫，有深度、有质感、有美感，更保留江城一方精神桃源，经过时光淘洗，呈现出另一种文学质地：清亮、忧伤又美好。而且字里行间，城愁涌动，自公园内，向外蔓延……阿毛是如此深情地挚爱着她的家乡武汉，这是武汉人、武汉诗人对生养和滋养我们的城市感恩回馈并表达深情的一种行为艺术。

给每个公园写一首诗，并非局限在城市园林的科普研究，而是将身边熟悉或不熟悉的公园里一草一木、一花一鸟、一池一塘或者说风景人文陌生化，把武昌、汉口、汉阳视作血肉相连、心灵相契的在场家乡，然后即时在地地对家乡考察、赏析、游思、冥想、抒情、表达，生发出了人与所处城市肝胆互照、人与身边自然和谐共生的绵绵情谊，生发出公园对异乡人与当地人的双重告慰，从而获取不同凡俗的共情共理的美学效果，阿毛不仅承继了中国传统文化这一种宽阔的哲学思想与深厚的悲悯情怀，更以汉语之美与诗意结构，完成了我们和文学（主要是诗歌）一次完美的相遇。

公园是城市里人造与非人造的自然风物萃集炫技的公共空间，在大部分人眼中，看到的都是人造风景，而并非自然万物本身。英国诗人蒲柏说过：“自然永远灵光焕发，毫不出差错，它是唯一的、永恒普遍的光辉，万物从它那里得到力量、生命和美。”我们越是进出随处可见、随时可入的自然万物点缀其间的公园现场，对生命、生活、乡愁、城愁的体悟就越深切。自然万物当然难以深入腠理，但身临其中聚集精粹的场所，便可获得美好的心灵感受。如此，已十分珍贵。美好的心灵感受，和谐的同频共振，会分泌美好、甜蜜的情愫。自然万物有灵皆美，“天赋之笔从不着意偏色/它们听命于第一自然/第二惊奇的偶然与对比”（《彩色沙滩上的最佳婚纱》），体察城市公园的阿毛也如此美丽动人。

阿毛的公园诗歌地理，我最早是从她的朋友圈中第一时间获得，从2021年到2023年，我时不时在她的朋友圈中读到她考察武汉各大公园而创作的诗歌与照片，她在《光与影各不同（自序）》中说：“我所做的就是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写进诗中。这些诗或写就于公园及回程的小车后座上，或写就于回味当日在微信里定位发出的公园照片之后，因此这部诗集里的诗特别接地气，特别有在场感与画画感。”

很多时候，阿毛一个人去公园，不论城内城郊；不再是纸上还乡，而是真切地踏实地查勘与探寻，鲜活地、现场地回乡，“没有什么事，就去公园走走吧。” 阿毛不仅完成了对武汉最新版统计在册的八十多座公园的考察与诗歌写作，还连带考察了武汉十三区中不在市级版名册的各大公园以及沿途的一些景点。她的先生陈斐充当了她考察公园时的路书、导航仪、方向盘和摄影师……

阿毛用女性敏锐、细腻的诗心感知城市与公园，感知江湖风物，去敬重大地、山川、人生、生活和生命。人类只是城市与公园滋养者和寄居者之一。只有脚落进公园里，才会感受到公园的厚重与灵动。阿毛以她的深情厚谊，以她独特的语感语调、节奏力量，捕捉市民在公园的休闲生活，传递生态自然、日常生活、现实与理想、文化与传承中的诗意，带领读者游览武汉并热爱武汉的每一座公园。

这是一种大地召唤，也是一种田野采风。在公园里，有名或无名的公园里，留下自己的足迹，可以把自己和琐事放空，排解不良负面情绪而疗愈治愈，更重要的是，可以通过植物苍穹看到时光的色彩，认识雨雪云霓与草木虫鱼，获得自然万物在场的心灵共鸣，省察自己的内心世界和生命世界。人会变得通透一些、达观一些，免除了很多浮躁与繁冗。四季的风车在转动，万物在轮回，人世在循环，嘿，朋友，记得要去大自然（包括城市公园）中蹓跶蹓跶。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像阿毛一样，在喧嚣忙碌的都市中抽离，遁入公园获得一朝一夕的松弛、安宁和诗意远方，找回质朴、自然、闲寂，拨尘见野，如花在野，这便是另一种形式的阿勒泰。就像阿毛诗歌《汉阳树》中写到的：“看遍汉阳树/光与影各不同//陌生人，走一走晴川阁的蜿蜒路/像爱故人一样爱你见到的汉阳树。”

人们常说，爱上一个人，恋上一座城。武汉之外的异乡人、外地人，愿你读读《公园记》，吟诵一下里面的诗句，然后爱上阿毛和她的《公园记》；更愿常居武汉的我们这些人，走出户外，拿着《公园记》和手绘景点示意图去按图索骥，去感受那份久违的自然之美，去倾听那些被忽略的生命之歌；从清晨到日落，默默地看，静静地听，最终眷恋武汉这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