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天无
2019年中秋节,应朋友之邀跨江去给一群小学生讲新诗。我以德语诗人保罗·策兰的札记“那是春天,树木飞向它们的鸟”为例,讲解了诗的语言特点、诗人惊人的想象力之后,还想提醒一下,无论怎样精彩绝伦的想象,都来自诗人现实生活中的敏锐观察,因此需要对世界保持一颗好奇心。于是问道,小朋友们,你们在现实生活中遇见过类似情景吗?
七八只小手迅速举起。我点了前排的一位男孩。他说,有一次跟父母回老家,当车子经过一棵停满了鸟儿的大树的时候,所有的鸟儿都一起飞了起来(他的双手高高扬起),那棵大树也跟着它们一起飞向了天空。
我惊呆了。来之前,我尚在担心怎么跟四年级的学生讲新诗,他们能不能听懂。听到男孩的话,忐忑的心情瞬时一扫而空。眼前的这群孩子,就是一棵棵可以飞起来的树。后来我写了一首《飞起来的树》,结尾是:“那棵飞起来的树/有那么多/小小的翅膀”。
这件事是触动我写《如何阅读新诗》(长江文艺出版社2024年版)的诱因之一。没承想书面世之际,“文科无用论”的声浪又一次响起,文学自然无法在其中独善其身,而诗歌早已被判定为文学中最无用者。
实际上,相比于20世纪60年代美国兴起的“文学死了”的喧嚣,“文科无用论”的腔调已柔和了许多。文学教师十分清楚,对未经审视的陈词滥调的抵御是他的工作伦理之一。当然,应该不会有谁装着不了解为此声浪推波助澜的现实语境的严峻。然而,若要问文学须臾不可离者为何,答案是:现实,或者,世界。从根本上说,文学既是人与现实/世界的相遇,也是两者之间关系的一次次重建。文学所面临的现实并不比“无用论”更轻松,但也谈不上更严酷——这就是文学的现实。
那么,我们今天为什么还要读文学?为方便起见,我以诗代文学,谈谈个人的想法。
首先事关想象力。亦即,诗能培育我们的想象力,以便应对在后工业化社会常有的时空迷失感。
诺奖得主,墨西哥诗人、散文家帕斯说:“诗是因为想象力而说出的一种语言。”策兰的札记就是一句诗,足以说明诗歌语言与日常用语的不同,以及想象之于诗性语言的重要性。它呈现的是一个“不可能的世界”,却又是真实的“现实”。在它面前,诸如草长莺飞、鸟语花香、生机勃勃、莺歌燕舞之类的语汇,都黯然失色。但如前所说,不要误以为想象与现实无关。被中国读者亲切称为“老扎”的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说,“想象是一种关于现实的知觉”,总是对现实做出反应。想象是人类调动头脑中存储的信息,去构筑新的形象的心理活动。
但在诗中,想象常被当作表现技巧,我们并未深究它何以如此重要。加拿大学者诺思洛普·弗莱认为,在发达或文明社会里,一个民族的母语会演变为“文学”,而用于文学的是想象。文学不属于一个人为了在社会上拥有一席之地而必须知道的事情,每个孩子都明白,文学将把他导向与最实用的事情所不同的方向。假如你因海难被困孤岛,在谋求生存的过程中,你会意识到实际生存的世界与你想要生存的世界存在差异:你想要的是人的世界(human world),不是客观世界;它是一个家,不是一种环境;它不是你所见的世界,是你由所见而建造出的世界,心造的世界。诗人的工作“不是描述自然,而是向你呈现一个完全由人的心智所吸纳和拥有的世界”。
所以,经常读诗的人,他的想象力会得到丰富和拓展,以便寻找自己的、适于生存的家园。在后工业化社会里,人的时空感已发生裂变,常常不知身在何处,心归何方,想象力将帮助我们建造自己的世界。英国诗人W.H.奥登的名句“如果爱不能相等,/让我成为爱的更多的一个”,就诞生于诗人仰望星辰的想象中,却又带着强烈的现实意义。在被认为越来越冷漠的世界里,诗人发愿成为“爱的更多的一个”,而不是顺势混入冷漠的大军。由此才可以理解,伟大诗人为何总是“尝试赞美这残损的世界”,不求任何回报。
其次关乎创造力。创造力或许不能保证一个人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但他很可能成为适应周遭世界变化的强力者。
诗人杰出的想象力,是其惊人创造力的体现;反之亦然。单独将它列出,是因为我们不仅生活在后工业化的消费社会,也已然进入人工智能时代,创造力的有无、强弱成为人的立身之本。正如每一部杰作都有其无可取代的价值,某一方面具有创造力的人,也无须忧虑被他人或“他者”取代。获取创造力当然有多重途径,文学是其中成本最低,且可随时取用的一种。它不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因为它面向的是人的心灵、意志与精神;但后者恰好是所有创造力产生的原点。数千年的文学连绵不绝,迄今并无“死了”的迹象,正是因为文学的旗帜上镌刻的是创新,是打破成规,是推陈出新。
不止一位当代作家在读到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后才醒悟,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更多的诗人则在里尔克的诗中发现,物也可以占据诗的中心,我们同样需要“把空间留给和我们一道分担日子的所有东西”。当然,文学领域的创新,总是与传统有复杂纠葛。高喊“打倒”传统,声称要踩着前人尸骸前进的激进者是一类;尊重与敬畏传统,视其为独创性的不竭源泉的保守者是另一类——看起来,真正具有革命性创新价值的,大都出自后者。
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田野调查中发现,艺术创造最个性化的条件,与最社会化、集体化的条件纠结一团,不可分割。他在考察印度某些仍具有原始形态的部落时得知,当一个人出现生理或精神上的危机,他会以很高的报酬聘请一位身兼壁画家身份的巫师,到家里的墙壁上作画。巫师会在前一天夜里到达,入睡时会做一个梦,次日便将梦中的情节在主顾家的墙上展现出来。不过,从外国观光客的角度来看,它与早五十年或晚五十年的壁画并无二致,甚至很可能被认为出自同一位巫师之手。列维-斯特劳斯因此认为,如今大家都被过于清醒的、号召创新的意识所驱动,以致变得神经兮兮。然而,“如果是货真价实的革新,往往产生于比现今太过清醒的状态低一级的状态”,刻意地主动、系统地寻觅新的表现形式,其实预示着危机。他的这一结论,不仅对一味求新求变的艺术家是一剂良药,对我们如何理解科学的创造力也不啻一种启迪。
再次涉及共情力。共情力让我们意识到世界是我的,也是你的和他(她)的;世界充满差异性,因此宽容与同情才显得如此重要。
美国犹太裔学者、批评理论家乔治·斯坦纳曾回忆,二战爆发不久,由于父亲的好友、西门子公司的一位高管冒着巨大风险传递绝密信息,一家人迅速离开巴黎移居美国,幸运躲过纳粹大屠杀的劫难。在《语言与沉默》中,他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在华沙的犹太聚居区,一个孩子曾经在日记里写道:“我感到饿,感到冷;长大后,我想当一个德国人,我就不会再感到饿,感到冷。”现在,我想重复写这句话:“我感到饿,感到冷;长大后,我想当一个德国人,我就不会再感到饿,感到冷。”然后,我要反复默念,为那个孩子祈祷,也为我自己祈祷。因为在那个孩子写下这句话之时,我吃得饱(甚至超过了我的需要),睡得暖,沉默不言。
显然,斯坦纳无以言传他的阅读感触,唯有深切的共情,因族裔和年龄的相似——全家出逃时他还不满11岁——而显得尤为强烈,以至于沉默。鲁迅先生曾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有关”是无言的关怀,也是有情的声息相通。文学能够培育、给予我们的共情力,包括移情和同情能力。前者如朱光潜先生所说,是把人的情感移到外物身上去,仿佛觉得外物也有同样的情感。古典诗词中的情景交融即是典范。后者这里说的不是怜悯,而是尽可能地将自己移到与他人相似的情境中,将心比心。不过,斯坦纳也提醒我们,沉浸在虚构作品里的读者,很可能会为人物的悲惨遭遇流下眼泪,却对现实生活里身边人的苦难命运无动于衷。因此,文学的作用并不是万能的,但它始终在提示我们换一种眼光和方式看待世界,就像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也常常需要换一种视野、心情对待自己和他人。
诗人剑男在《奔赴》一诗中,自比为山间众多盲目奔波的一支细流。“支”这个不常用的量词,显示的是毫不起眼,微不足道,“往往也是你无意践踏的那摊水”。“我”希望有一座自己的深潭,在坠落后接纳自我的沉沦,也接纳自己的好心情与坏脾气,“想到有一天我会以/消失自我为代价成为大河一部分/我的流淌就变成终日以泪洗面//但我永远不会让你看到我/泪流满面的样子,我的悲伤永远/藏在我的欢快和清亮后面”。当你偶然读到它,或许会从这支清亮的细流中看见自己的面容,不一定是恒久的悲伤,也不完全是无忧无虑的欢快。有多少支这样的小溪就有多少种奔赴生活的路径,可能相似也可能迥异,但它们的喜怒哀乐是相通的。不必说文学即生活,或者,只有生活才能成就文学,但哪怕再盲目、卑微的生活里,也有文学这支细流在静静流淌,向着未知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