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8月24日

小众的文学和大众的阅读

张世勤,作家,山东省文学期刊社原社长、总编辑,《时代文学》主编

文/张世勤

文学界一直在做着繁荣文学的努力,从各级作协到各家刊物,都在阻止文学向小众化趋势的滑落。但自打文学写作的大门被鼠标一键踢开,无限的网络空间迅即涌入无数的写作者,过去的文学景观很快被啃噬得七零八落;瞬间冒出来的自媒体,撒豆成兵,见风就长,潮落潮涌,自我发表,自家收成,竟是自娱自乐的嘉年华。曾经的作家光环,被现下文学生活的泥沙一遍遍冲刷,暗淡了光彩;作家头衔已不再像过去那样稀罕或紧缺,只要愿意,几乎人人可以戴上这顶帽子,甚至随便冠以“著名”的称号。从社会层面看,由于“作家”普遍化,文学已经进入作家与卓越作品不需要划等号的时代;放眼文坛,作家名头大于作品分量的现象已然不可回避地大面积存在。

其实,文学的真正繁荣,可能与作家的多少并不存在直接关系。可能的情况反倒是,作家越大众,文学越小众,貌似不成比例,实际正是比例。因为写作不是力气活,不能图人多势众,以群殴胜出;设若场上人仰马翻,嘈声杂乱,只怕坏了生态,失了墒情,糟蹋了土地,败了名声。如果人人都当作家,文学能圈住的地盘反而很小,貌似不合逻辑,实际正是逻辑。

文学的真正繁荣,与作品的多少也应该没有直接联系。遍地是作品,往往良莠不齐,出现平庸之作的概率更大。尤其在大众阅读面临多种选择的当下,大量作品缺乏品质,读者不买账,如此一篇一篇下来,一部一部下来,回头客只会减少,不会增多;而作品过剩,文坛虚胖,文学现场只会冷清,不会热闹。深入观察一个作家的个人粉丝量的由来与动态,很能说明这个问题。本来致力于沙里淘金的评论家是一股清流,在文学的潮涨潮落间,可以大有作为,但随着评论的变异与泛滥,随着读者信任的坍塌,评论也很难发挥裁判和指引的作用。因为人们领教了太多的指鹿为马或指羊为狼,厌烦了各种虚张声势与黑哨。在当下文学现场,缺的是理想作家、理想作品、理想评论与理想读者,貌似一堆问题,实际如一桌麻将——不是三缺一,而是一缺三或四个都缺。

文学的真正繁荣,或许与出版社和文学期刊的多少也没有直接的关系。如若只出优质的文学图书,或许全国有一个出版社就能保证输出;如若只发优质的作品,那么全国有10家文学期刊就能足以承载。当然,这种极端说法只是为了突出一种表达与说事,而实际是复杂的,并不可取。事实是,每一个出版社都在为淘到一部优质图书而绞尽脑汁,每一家文学期刊都在为得到一个优质作品而望眼欲穿;主编们一直在为重磅作品抓耳挠腮,普通编辑只要发现一部好作品,就会击节叫好,瞬间身心通透。而另一方面,投稿者之多犹如河水漫过大堤,有时恨不得举起出书难的横幅和喊出发表难的呼声;可是,就普遍情况来看,出书难与发表难是个伪命题——因为只有真正的优质作品才值得出版或发表。此间,“怎么写怎么好”,似乎已成为约定俗成的名家福利,因为名家自带市场和流量,这个不好说,也怨不得;而“怎么好怎么写”,肯定是芸芸写作者艰难跋涉中的方向,别无他途,这个躲不开,也慌不来。

文学甘当小众——而整体聚合各种各样的小众,才是正理。与其过度在意那些对圈子化、圈子大小、圈子内外的指责或诟病,不如举起文学灵性人的旗帜,强调作家自身的文学修行、思想修炼、人格修养以及独特的艺术敏锐与艺术创造,摁住种种急功近利的脱离文学的躁动。文学有文学的生成规律,屈原并非为当一名诗人而“天问”,李白并非为发表而“将进酒”,曹雪芹并非为获奖而著《红楼梦》,蒲松龄并非为拿稿费而写《聊斋》。文学创作通常和必须是有话憋着要说,有蛋憋着要下,不说不快,不下不畅,往往是被逼到一定份上的产物。而且,话还必须是别人没说过的,蛋还必须是别人没下过的。是所谓,去功名,去利禄,去实用,我手写我心,我心装天下。

文学创作可算作一个行当,但不能把作家当成一个职业,也许业余写作才更容易出好作品,也许业余作家才更像作家。所有优秀作家大多具有先天性、野生性的特点,仅以最近火热的李娟现象为例,也足以说明这个问题。作家应生活在生活中,与生活一起见证,一同成长,而不是把身心放到高处,优哉游哉,偶尔反过头来走走深入生活的过场。但凡蜻蜓点水式、走马观花式、浮光掠影式、临时短期式、小本本采访记录式的深入生活,都决定了不会直接产生重大作品;唯有长期居住式、摸爬滚打式、感同身受式,才有可能。对作家的成长,更多需要的是发现,是呵护,是给予写作自由,而不是去圈养,去提拔。所谓培养,只能停留在技术层面,属于术的那一部分,而想象力和创造力那一部分,一般是他者“培养”不来的。现在,大学创意写作成为了中文二级学科,除了祝贺,但还有更多更大的探索空间。在声乐界,当学院派歌唱一统天下时,音乐人总是大声疾呼和努力挖掘原生态唱法。

写作技巧固然是个问题,但说起来,技巧从来是圈内人的事,圈外的阅读者对此少有关心。圈外更关心的是附着在文学作品之上的“泛文学”所“泛”出来的那一部分,如果哪个作家所写的,正好命中当下多数人的情绪出口,那么就很可能成为爆款,但这个并不一定代表该作品的成色就有多么足、文学理念就有多么新。从这个角度说,是否能产生轰动效应,常常并非创作本意,不在文学本体论的范围之内,更不是评判一部作品优劣的最重要的标准。文学的正确姿势,就单个作品而言也许就是小众,向内,冷峻,孤傲,边缘,成为思想的高地,只做镜子,只做影子,只做引子,成为探路者,举火者,提炼者,然后培育越来越多的“理想读者”,实现精神外溢的影响。也就是说,如果文学越想“跨圈”“出圈”“破圈”,越应当坚持文学性之优势,坚守文学之正道。

笔者在多地与文友交流时,喜欢分享警示创作的四句话:打通天地,身心自由,不设边界,保持创新。在创作中,作家应有打通社会天地的能力,应有来自身心自由的智慧,应有不设认知边界的追求,应有努力探索创新的热情。作品有了诗性,有了野性,有了神性,一定跟开了光一样美妙。至于在具体实战中,是做到了还是没做到,是写出了好作品还是没写出好作品,可能是另一回事,但一直绷着这根弦和根本没有这根弦,最终的结果大不一样。

当下,文章的长风当刹。不是说所有长文都不好,而是能节省则节省,该节省则节省。节省自己的精力,节省别人的时间,舒松大众的心理。在生活碎片化的时代,在信息多元的冲击中,大众的阅读常常会被一部长文所吓倒。对圈子外的人来说,大家宁愿去看《三体》的电视剧和电影,而不愿去看原著;即使是圈内人,明知道普鲁斯特七卷本的《追忆似水年华》值得一读,但真正认真读完的人也不会太多。我们的老祖宗能简则简,能短则短,不完全是受了简片、印刷的限制,而是表达与传播的需要。小的篇幅同样能说明大道理,解决大问题。一本书的厚与薄,并非取决于字数的多少,书之厚是读者读出来的,书之薄则是读者看到了裸泳之薄。以报告文学为例,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一批报告文学,都不长,但都引起了巨大轰动,用今天的眼光看,仍然是精品,甚至是经典。诗作更是如此,再长的好诗、好句子也就那么几个。

还是赶紧去深掘生活之井吧!写作者大约已分成三拨:一拨往历史故纸堆里钻,一拨往火热现实生活里扎,一拨往未卜的未来时光里追。哪里都有水,去哪里打井都不是问题,都没什么错。相对来说,历史有定论,未来多可期,唯现实最具体,最复杂,最鲜活,最沉重,也最为障人耳目。生活洪流急,作家们跑掉裤子也不一定能追得上变化,理得出头绪。好在,生活不是靠复写写出来的,而是靠感悟悟出来的。从文学的有用层面讲,现实题材最需要写也最不好写,所肩负的期待却是最大的,因此最需要作家展示智慧与才华;由是,应当更多地鼓励作家去坚守,也应当允许一部分人努力调适。观察生活时,生活在低处,作家的眼界在高处;书写生活时,生活在高处,作家的态度在低处;作品进入市场后,读者在高处,作家在低处。生活的深义不是外来的东西,外在的或圈子内的陈旧观念都不是理由,作家只有突破自我捆绑,才更见勇毅并更有收获。

至于现下的大众阅读,读者是什么都爱看的,但实际上大多什么都看不进眼里和心里。没有哪种独家力量可以左右得了大众的阅读。大众阅读也并非全部精神生活的体现,更多只是日常生活的表浅投射;大众阅读的口味无论高低,都不必诟病,也无权干涉。文学要热络,唯有靠作家的才情,靠作品的力量,去实现与大众阅读的恰当对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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