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铭权
远在墨尔本的大女儿怡羲发来微信,说外孙女米米平安出生了。照片和视频中,米米长着圆嘟嘟的脸,细眯着双眼,活脱脱就是怡羲小时候的样子,着实可爱。升级当上了外公,肯定是要去看米米的,但一想到坐飞机去万里之外的墨尔本,心里顿时又犯了嘀咕。
我曾经有着极为严重的恐高恐飞行症。
二十年前,从成都飞大连考察学习,波音737从翻越秦岭开始就一直剧烈颠簸,第一次坐飞机的我竟被惊掉了下巴。以至于数天后从济南折返成都,带班老师还专门安排两位女同学坐我两侧,不断疏导以降低我的焦虑和紧张程度。
谁都不曾料到,逐渐治好我恐高恐飞行症的,是舷窗外绵绵不尽的云彩。
那是我第一次站在云上看云。
那些虚无却又实在的云朵,在天空中组合成一个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家园,群山、河流,蒙太奇般逐一呈现。一万匹洁白的羊群从原野掠过,抒情的雁阵在芭茅花和芦苇花之间穿行。我看到了久违的村庄,邻村的阿娇、儿时的伙伴毛狗娃等在地里劳作、嬉戏,他们无忧无虑地激活了我的记忆。碎金的阳光抚慰着这片天地,众多美好的场景如人间匆匆的聚散,宛如胶片电影,演绎着世间的悲欢离合,让人在三万英尺的高空滋生若干感慨。
老家在川北一个叫黄泥河的偏僻乡村。
年少的我连五公里之外的黄泥河场镇都很少去过,偶尔会爬上屋背后的张飞岭山梁上远眺,一条条绵长的山岭像一轮轮波浪,无边无际向远方舒展,直到和远在天边的云朵连成一片,蔚为壮观。片片白云,承载着乡间少年所有梦想,连接着一个人最大的想象力,飘向大山之外遥不可及的成都、武汉、上海等印象中一个个难以触摸的词汇。
从山顶回到老屋,我开始给厨房里忙碌的母亲打下手,不断向灶膛里添加柴火,熊熊的火苗直舔锅底,一阵温暖从心中涌起,袅袅炊烟从我的指缝间放飞,蘑菇一样在房屋顶上升腾,最终和云朵融为一体。而蹲坐在村口大青石上的爷爷,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若有若无的烟雾,也慢悠悠地飘向云天之外。
那时,我始终坚信,炊烟是头顶的云朵,认识远方是从阅读天空开始的。
高天上流云,乡下人娶亲。
妹妹们骑着白马,走在迎亲队伍的背后。白云以同样的方式爱恋,漫过头顶,和她缓缓同行。明快的天空,唢呐声声……少年情怀在诗笺上肆意流淌,对天空中的云朵彻夜吟哦,陶醉其中,心醉神迷。
那些流动的云朵,从没回头看我一眼,有时我像追风中的草帽一样,向一朵云追去,我追累了,就在云下面打盹做梦,醒来不知云最终飘到哪里去了?
我最终离开了黄泥河。先是求学,后去别人的城市辗转立业。每到出行前几日,年迈的爷爷总会站在村口大青石上,望云,看云,为他即将远行的孙子掌握出行日天气情况,准备必备的雨具。“云走东,有雨都不凶;云走南,雨潭潭;云走西,背蓑衣;云走北,雨莫得。”爷爷当年念叨的观云谚语,已深深地嵌入到我的家风传承基因之中。
和我一样,黄泥河的后生们最终都陆续离开了故乡,像蒲公英的种子飘向远方。我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天边,把祖辈、父辈牵挂的目光拉得像风筝线一样悠长。听父亲讲,当年在我们离开故乡之后,爷爷不但经常到张飞岭山梁上望云,还定期在每天晚上新闻联播后,准时收看天气预报节目,以了解他的后辈们所居住城市每天的天气状况。直到有一天,他瘦削的身影定格为张飞岭下一个小小的坟茔。
“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在板桥先生看来,云彩是飞鹤们的家乡。而我们,就是那一只只满载着浓浓乡情和亲情的飞鹤。
时至今日,在每年的农历春节,分散在各地的游子们都会赶天赶地回到黄泥河。去四邻八里的亲戚家串串门,和亲人们吃顿年夜饭,为逝去的先辈上坟。云聚云散,花谢花开。正月十五不到,便又各奔东西。
我常在工作地和故乡之间,像候鸟一样反复奔走,因为那里有我的父母双亲。旅程中忙里偷闲地向上仰望,但见流动的云彩和地上奔走的我同行,如同我在天空中的影子。直到后来,为方便就医,兄弟将父母双亲接到他所在的盐都。之后,我眼中变幻莫测的云彩里,又多了这座因盐、恐龙和灯会而闻名于世的盐城元素。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故乡渐渐远去,可我头顶的那片天空,永远不会出现空白。
数年前,怡羲出人意外地远赴澳洲求学,并最终留在那里工作生活,一下把我的天空拓展得好宽好远。那片陌生的大陆,我从来没有去过,袋鼠、考拉、鸭嘴兽等,常在文人笔下狂奔。幸好有世间最为奇异的云彩,让我如同当年的爷爷一样,能在一次次远眺和怀想中亲近这些美好的事物。
只是我不知道,当米米等长大后,他们会是什么样的飞鹤,又会拥有什么样的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