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8月14日

父亲希望我走的路

□高玉林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说,他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条路并非母亲盼望他找到的那条路,那么,母亲希望他走的到底是怎样的路?

这个问题,多年前的我可能也回答不出来,现在的我明白了:母亲希望他走的路不是某种职业或者具体的事件,而是一种生命状态,是一条和正常人一样的,平静的充满希望的通往幸福的人生之路。

史铁生面对的是身体的残缺,而我面对的是原生家庭的残缺。史铁生问过的问题我曾经也问过,比如我为什么要出生,为什么我一出生就和别人不一样。不同的是,史铁生是二十岁突然高位截瘫的,而我七个月零两天就失去了母亲,跟年龄相差四十五岁的父亲相依为命,在枣阳城里漂泊。

其实,小时候的我对母亲没有感觉,如果没有周围人的提醒和同龄人的对比,我不会感觉自己跟别人不同。随着自己渐渐长大,我才慢慢意识到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所幸求学时光忙碌而简单,这份缺失虽然存在却并没有对我造成太大影响。

真正意识到这份缺憾的深重是在结婚生子以后。一边是幼小的孩子,一边是年迈的生活不能自理的父亲。30岁左右,我的同龄人有年轻的父母帮忙带孩子,提供经济资助。而我在应城和枣阳之间辗转奔波,身心俱疲,狼狈不堪。

我陷在忙碌之中,忽略了父亲的付出。就像突围前的史铁生,“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

2015年冬天,我刚在苏州领完奖,就接到姑姑的电话,于是马不停蹄地赶回故乡。父亲似乎已命悬一线奄奄一息。我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他,每天夜里起来无数次,喂水喂药,或者简单做些流食喂他。有时就坐在旁边陪着他聊天,说我小时候的事,把刚得的奖牌和证书拿给他看,把为他写的文章读给他听。

史铁生说,“也许是出于长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强或羞涩”,他看着母亲急切寻找自己却决意不喊她。其实女孩也有这样的倔强与羞涩,面对最亲的人,爱总是说不出口。但是现在,失去父亲的恐惧让我顾不上倔强与羞涩,我用普通话读完了《父亲伸手的那一刻》,并且告诉父亲,这篇文章得了三个奖,被多次转载,被视为我的代表作。我一边说一边强忍着泪水,数度哽咽。

父亲静静地听完,然后用普通话说:“孩子,你别哭,爸爸不走,爸爸陪着你。你要好好的。”听父亲说完,我的眼泪汹涌而出,实在忍不住,只好转身轻轻推开房门,又轻轻关上,一个人站在深夜的农家小院里,万籁俱寂,只有痛彻心扉的我和静静卧床的父亲。

这是年近八旬的父亲生平第一次说普通话。我一直以为父亲不会说普通话,其实他会;我一直以为自己的艰辛脆弱都隐藏得很好,其实什么都瞒不过他。那段时间,亲戚朋友们不断地来看他,他仅凭只言片语就能分辨来人是谁,他平静地交代身后事,拜托堂哥堂姐姐夫们全权处理,然后劝大家去忙自己的事,别为他担心。

这就是我的父亲,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竭尽全力把苦难挡在外面,尽力为女儿着想,尽量不麻烦别人。

他知道因为家庭特殊,女儿吃了很多苦,他穷尽所有想弥补这份缺失。又一个夜里,我在他耳边说:“爸爸,您放心,我现在已经是当妈的人了,已经可以平静地接受自己的身世,有没有妈妈对我来说早就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您是一位好爸爸,从小到大都是我的骄傲,下辈子我还要做你的女儿。”说完,我握着他的手,擦去他眼角的两行清泪。

父亲去世后,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反复回忆父亲生命最后的夜晚。父亲希望我好好的,是的,父亲希望我走的路不仅是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且是温和而强大的通往幸福的人生之路。

四十余年的时光,一路跌跌撞撞的成长,无数道生命里的光,终于将他倔强要强的女儿打磨得从容舒展,活成了他希望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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