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之
中国人自古就有“切脍”的食俗。
《鸿门宴》里有段文字描写刘邦手下大将樊哙大嚼生猪肘的情形:项王曰:“赐之彘肩。”到了唐代,食生则更进一步。李白之“红肌花落白雪霏”,杜甫之“脍飞金盘白雪高”,皆可为佐。
如今,我国南方一带仍以生吃蚝、龙虾、鱼片等各类鱼生为嗜,但肉生吃少有人问津了。几年前到洱海度假,邂逅白族菜中的肉生,几番冲动,终未敢一尝。
亚洲国家以食生为嗜者,不乏。日本人饮食的最大特色就是食生,天下皆知。韩国烧烤店常供应牛肉生,上好的牛肉切成薄片,挤柠檬淋汁,蘸料食用。我曾尝过这道菜,不觉得多么美味,可以接受,唯价格不菲。
出乎我意料,欧洲人之嗜生,丝毫不亚于亚洲人。
欧洲访学期间,我的洋室友尼克常吃一种生腌猪板油。一方白花花的板油,抹盐入咸,加适量红辣椒粉提味增色,生腌一段时间后,切条或切丁即食。每次吃这板油,文质彬彬的尼克便现出一副贪婪饿相,两手开弓,撕一口面包,切一块板油,佐以洋葱、酸黄瓜,狼吞虎咽,舔嘴咂舌,发出满足、快意的声响。我馋得垂涎欲滴,一经他邀请便急不可耐地抓过一条板油,就着面包吃了起来。不料,又腥又油,又咸又辣,愈嚼愈觉反胃欲呕,绝难下咽。我尴尬地扯过几张餐巾纸,捂住了嘴巴。后来我发现,这款生腌猪板油是当地人普遍追捧的一道特色美食,在肉食中价格不菲。
我们所住学生公寓,楼下有一个家庭小肉店。小店经营以一对老年夫妇为主,儿子儿媳辅助。一日中午我去买肉,老爷爷正在午餐,他左一口面包,右一口矿泉水,大咀大嚼,一副吃相实在馋人。
“孩子,想不想品尝一道美味?”老爷爷隔着柜台把剩下的那半片面包举到我面前。看他那满足的表情,定是什么美味珍馐。我定睛一看,才发现那面包片上抹的是一层肥瘦相间的生肉馅,顿时惊得连连称谢:“我吃过午餐了,谢谢!”
“怎么样?你们中国没有这道美味吧?!”老爷爷切下一片面包,拿起小木铲伸向肉柜,麻利地在面包片上抹上厚厚一层生猪肉馅,取过橄榄油瓶淋上几道,又抓来黑胡椒棒磨上浓浓一层,最后撒上一撮儿盐。
“看呐!就是它!人间美味!”老人家握起拳头,胳膊做出亮肌肉的动作,意思是对身体十分有益,满脸成就、满脸诚恳地把那片面包递向我,“我的独家秘方,请你一定尝尝!”
“我,我真的吃过午餐了!谢谢您!”我连连推辞。
“瞧,你这孩子!我知道你吃过午餐了,只是请你尝尝!尝尝!”
老奶奶也在一旁冲我微笑点头,示意我这确是美味。
我只好接过那片面包,在老两口慈爱的目光注视下,咬下小小一口。生肉末又腥又凉、又辣又咸,嚼起来咯吱作响,实非我口舌所能招架。我下意识想吐,又怕冒犯了两位老人,遂控制住扭曲的面部表情,一咬牙一跺脚,猛地咽了下去。
“怎么样?是不是美味?”老爷爷高兴地笑了。
“好吃!谢谢您!”我勉强从牙缝挤出一句感谢,匆匆告辞。疾步走出肉店不远,我忍不住哇地一声,冲向了一旁垃圾桶。
我最登峰造极的一次吃生,发生在波兰的港口城市格但斯克。有一年我去那里旅游,接待我的大哥特意请我在当地一家会员制餐厅品尝野味。餐厅装饰精美,座无虚席,男客们西装革履,女客们珠翠罗绮。
大哥提前预定的主菜是法式鞑靼牛排。我知其是用生牛肉末团成饼状,上飞一枚生鸡蛋黄,加胡椒粉、辣汁等调料搅拌后直接食用的,心里很是排斥,无奈盛情难却,只能连声称谢。
谁料,这家野味餐厅把生牛肉末换成了生鹿肉末。生鸡蛋之腥已难耐受,生鹿肉之腥则更是超出想象,令人无以招架。我屏住呼吸,悄悄把椅子往后挪了又挪,头扭过来转过去,佯作欣赏餐厅的装饰。又急中生智,假装口渴接连点了好几杯可乐, 一小口“牛排”,一大口可乐,用吃药的方法,生生把一盘牛排灌进了肚里。
餐后离开,见门口豪车纷至,顾客盈门,更知此家餐厅是当地极贵、极火爆的美食追捧。
回到酒店,我频频刷牙漱口,仍觉腥气不减。突感一阵反胃,便飞速跑进了卫生间。
孔子曾曰:“失饪不食。”意思是,烹饪方法不对的食物,不要吃。南宋张栻对此解释说,“失饪,失生熟之节也。”许多现代饮食营养专家也都说,吃熟食是人类进化迈出的一大步,是人类有别于其他动物的主要特征。既是如此,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嗜生呢?
口之于味,“不同”嗜焉!
正是“不同”这两个字,让世界不再单一,而变得五彩斑斓,乃名拙文曰《食生者不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