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斌
老旧小区宿舍楼的底层一般都设计有比正常楼层稍低矮的架空层,既隔潮,也存放上下楼搬动吃力的物件或舍不得扔掉的杂物。我的也不例外。政府对老旧小区实施雨污分流改造时,我同步对门窗破旧、墙体斑驳的架空层进行了改造。我将冬暖夏凉的架空层改造成了一间别致润静敞亮的书房。单木门改成双开防盗门,地面铺瓷砖,墙面防潮扣板,两壁放置书架,添置了茶桌。这样,既为“独处”腾出了空间,也避免了与两个外孙女争抢书房的尴尬。
架空层与楼上家里不同。家里不仅有电视机的诱惑,还有锅碗瓢盆的繁杂;不仅有怀旧物品的干扰,还时不时回荡家长里短的唠叨。在架空层,除了书还是书,仿佛刻意打造的“陋室”况味、“结庐”人境。身在其间,毕竟有接地气的况味。装修后的架空层能让我清静,两壁的书籍能给我“裹足取暖”提醒。以闭门的悔心沉思,以修行的禅心涵养;用读书打发生香岁月,用文字提炼温馨过往。阅读名家书籍提升写作技巧,诵读先贤典籍增强阐发底蕴。戴上老花镜仿佛只有清风明月飘逸古人。
看央视春晚的节目——“如果你要写年,就不能只写年”突然想到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夏竦。《宋人轶事汇编》卷七载:“夏竦幼学于姚铉,使为《水赋》,限以万字。竦作三千字示铉,铉不视曰:‘何不于水之前后左右广言之?’竦益以六千字,铉曰:‘可学矣。’”姚铉教授的原则:要你写关于水的文章,就不能光写水,与水相关的前后左右都可以展开来写。我想,在夏竦增加的6000字中,除了广征博引阐发水的性格,写了水畔的葱郁,水中的浮萍;在水一方的伊人,城下浣衣的漂母;颉颃的鸥鹭,荡漾的鲂鲤;聒噪的蝉蛙,垂钓的蓑翁……丰富的联想,巧妙的构思,惊人的语意,才让年少的夏竦在“应廷试”写下“纵横礼乐三千字,独对丹墀日未斜”的高度自信。我想,如果要我写流经家乡的东荆河、精致的水乡,我该怎么写,展现流域风土人情的素材如何搜集,除了写河边柳滩涂景,写不写油焖大虾,写不写“园林青”酒?我有那么自信吗?我常在架空层冥思苦想,像面壁。
在架空层的书架上,有我2016年出版的第一本集子——《思海悟洲》,那是我此生最不自信的写作。且不说书中20多处标点符号错误,大部分文章如秋蝉鸣叫,有损“散文”的形象,有跌翻阅者的眼界。想效仿与夏竦同时代的宋祁看以前的文章常“赧然汗下”,“每见旧作文章憎之,必欲烧弃。”又恐纸烟污染环境,只能当废品。书架上放的是警醒之物,切莫再出连自己都不自信的文集贻笑大方。想必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就是不断否定不断“烧弃”的结果。
以前住我隔壁单元的一位老邻居,他去年因病去世,享年不到80岁(长我一个生肖)。前几天在小区院内碰见他夫人。刚打过招呼她就问我,老头子生前留下很多书,你要不要?接着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卖了可惜,移居美国多年的儿子也不需要,更不想送给喜欢打麻将的俗人。我知道,老邻居退休后喜于诗词格律的研究,还担任过本市诗词楹联协会主办的《笔架山诗词》刊物的主编。他家的书柜里一定有不少好书,既可以让我少跑旧书店,也可以珍藏。我欣然随夫人上楼,穿上鞋套进入左侧朝北的书房。书柜占据一整面墙,柜里的书籍摆放有序,书桌一尘不染,仿佛老邻居未曾离世。我仔细观赏,书柜里氤氲的年代感让我心生敬意。读“电大”的工具书依然完好,仿佛改革开放初期的意气风发;对应职责购买的参考书有反复摩挲的痕迹,宛若不惑之年的踔厉奋发;老版本的典籍品相尚好,恰如老学究的精细圈点。就连泛黄的报纸杂志也存放整齐。我选了其中的十本好书:一套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的《三国志》、一套中华书局出版的《金元散曲》,还有冯梦龙的《古今笑史》《情史》和《豪放词》……抱回架空层,我慎重地签上我的名字和日期,与我的藏书合成“系列”,并把关键细节写进日记。看着书籍,很自然地想起和老邻居一起的惬意时光。信口开河的笑话、引经据典的幽默历历在目。不管是睹物思人,还是嚼文思进,置放在架空层就有了一种特殊的意味。循序的感悟与提升会“细无声”地濡染,文脉的涌动与传承会“透纸背”地洇润。
我存放在架空层的书籍远多于老邻居的收藏,书籍中零零星星的眉批、只言片语的感悟会消逝,刊发的文章也会灰飞。活着的时候视如珍宝舍不得送人,死后又担心没有人要。儿孙们到现在也没有对我的藏书显现出丝毫兴趣。它们的命运或“覆酱瓿”,或当作废品卖,最好的归宿是能像老邻居那样转送他人,帮助开卷者少走弯路,缓解“裹足取暖”的寒意。
退藏于密,能在架空层度过余生是幸福的事,或许人生就应该像在架空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