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雪金
婆婆今年九十二岁了,白发越来越稀疏,几乎到了插不稳簪子的程度。脸上深深浅浅的沟壑,如同一条条蜿蜒的山路,潜藏着人生旅途的艰辛。她的双眼虽已浑浊,却始终布满慈祥的笑意,让人暖心。
婆婆是童养媳,少时家里穷,人口多,繁重的家务让婆婆从小就饱尝了生活的艰难。
在村里人眼里,婆婆是个热心快肠、脾气温和的好人。近三十年来,我罕见她发火,唯一一次发脾气,是为了我。临近结婚时恰逢乡政府组织各村开展公路大会战。我在工地忙前忙后,每天几万步的行程,使我的脚后跟严重破皮并发炎。结婚那天,我趿着高跟鞋一步一拐地行走,于是便有消息传开:原来新媳妇是个跛子。婆婆听说后马上丢开手中的活,去找最初传出消息的那人理论。我闻讯赶到时,只见婆婆脸颊涨得通红,双眼冒出的烈火似要将对方点燃。那个人听了我的解释后反复道歉。婆婆仍然余怒未消,高声嚷道:“我不能让人嚼舌根成了习惯,只要有我在,就不能让我的孩子受一丝委屈。”
怀孕那会儿,我的妊娠反应非常强烈,几乎闻不得半点油腥味,在被告知不能吃辣后,我更是食欲全无。婆婆心疼我,听说我想吃干萝卜丝和榨菜,便奔忙着到处去买。她变着花样做适合我口味的饭菜。只要婆婆下厨,我准能吃下一大碗饭。直至现在,我常拉着婆婆的胳膊撒娇,说想吃她做的榨菜炒肉丝,婆婆总是乐呵呵地答应。
老公生病那年,八十六岁高龄的婆婆,眼睛常是红红的,但在我面前她却从不掉泪。有人偷偷告诉婆婆:“如果每天凌晨在空旷处对着北方喊你儿子的名字一百次,连喊一周,病就好了。”我认为很荒谬,劝婆婆不必当真。婆婆见我态度强烈,再没提及此事。有一天我在医院照顾好老公睡下后,从武汉匆匆赶回家筹钱。到家口已是凌晨一点,户外的寒风如刀片般刮得脸生痛。忽然,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楼顶传来:“儿啊,回来吧!”一声声犹如杜鹃啼血。我急匆匆地爬到楼顶,见灯光下的婆婆消瘦得几近脱形,头发乱如枯草,空荡的裤腿被风反复拍打着,整个身板犹如一把旧伞架。她面朝北方极其虔诚地喊着,丝毫没有觉察我的到来。每喊一句,婆婆就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豆子丢到身旁的桶里。寒冷让婆婆的动作有些僵硬,因手颤抖,豆子有些拿捏不稳。我泪流满面,等婆婆口袋里再也掏不出豆子后,我上前轻拥她,扶她下楼,或者说是我和婆婆相互搀扶。在那段暗无天日的艰难时期,婆婆和我努力为同一男人撑起风雨,揪着的心贴得很近。和婆婆掌心相扣的那刻起,我再也没有感觉到风雨路上的孤单。
婆婆前两年还在种菜种花生,在我们的强烈反对下才不种地了。她又养了一群鸡,婆婆认为鸡蛋是孩子最好的补品。我家的冰箱里,新鲜鸡蛋从来不间断。婆婆总记得用新鲜的鸡蛋换走陈了多日的鸡蛋。
在村里,谁家因忙碌没时间照管小孩,她的怀抱就是孩子的摇篮。假若突然变天,那是婆婆最紧张忙碌的时候。她奔走着,边走边大声吆喝着“要下雨喽”,提醒那些心大的农人收晾晒的东西。若是有人不在家,婆婆就会赶紧地帮人把晾晒的东西收进屋。村人出门没有锁门的习惯,除非是要出远门。因为热心快肠,婆婆在湾里颇有威信,有人家闹矛盾,都要找她去评理。
婆婆一生育有十个子女,因为种种原因,她先后送走了六个孩子,前年又送走了公公。每次办完丧事,婆婆几日卧床不起,茶饭不思,令我很揪心。但每一次,调整好的婆婆都会坚强起来,常听她说:“人活着是不能光想自己,我还有孙子没成家,只要我在,还要帮着照看曾孙的。”婆婆强大的内心,可以吞进一切苦难。
婆婆用坚韧与豁达为家人撑起一方晴空,并将光泽向四周辐射。她是我的一面镜子,指引我学会生活,用坚强笑对人生。
婆婆没什么文化,却养育了一个非常优秀的儿子,并把他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我,这是我人生最大的幸运。
每当看到日渐佝偻的婆婆,我有种莫名的恐惧与忧虑。我暗暗告诉自己,要让婆婆每天都能听到幸福敲门的声音,让她未来的每个朝夕如同节日般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