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教

六十年前，电影《洪湖赤卫队》放映了，我在北京。几乎一夜之间，大街小巷人人都在唱：“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呀么是家乡！”我是洪湖人，才二十多岁，已离开洪湖十几年了。这歌声蕴含的乡情、乡音，不能不叫我心动，于是写了篇思乡的散文《菱角与莲蓬》，用故乡的野味来填补精神的饥渴。

六十年后，我已是须发染霜的九旬老人，又童心未泯地画了幅思乡的水墨画《洪湖烟雨，水染荷香》，我想让画面弥漫轻纱般的水汽，让人感受“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禅意。

散文和绘画受到称赞，我却怅然若失，总觉得比起童年的洪湖，好像少了点什么。什么呢？故乡的声音！洪湖市的前身是沔阳新堤镇，其基本格局是长江北岸的一段大堤，堤外是滚滚长江，堤内是条通往洪湖的小河；大堤之上和小河东西两岸，都有用石板铺的小街。这里的弯弯小河和石板小街，就是我的摇篮地，儿时我在这里听惯的种种声音，至今仍在耳边回响。

这条素如村姑的小河，实在富饶得令我咋舌。是一个雷雨乍晴的夏日，我在河边摸鱼捉虾，忽听到两岸一阵喧哗，只见十几条无篷小船飞快地从洪湖方向划来。每条小船只有两人，一人在船尾摇着双桨，一人在船头探身用带铁刺、形如把梳的木棍划水，忽听他欢快地大叫一声“哟嗬！”一条一两尺长的大鱼，便被他用带刺木棍挑进了船舱。这些小船在河心不停地转圈，一条条大鱼便在吆喝声中从中挑起。清晨，点点渔舟从蓝天白云的倒影中飘来，接着传来清脆的叫卖声：“卖鱼呀！”这是一种船头装有露水舱的小船，活的鲤鱼、鲫鱼就养在露水舱里。也有卖菱角莲蓬的。在河床上弥漫乳白水雾时，河上边这里那里响起了“砰砰”声，那是船家用木棍敲打船帮，提醒小心碰船。

东西两岸是市区。西岸店铺多生意多，有人做买卖喜欢说“弯管子”的汉口话，称为“汉腔”，就像后来有人以学“广东腔”为荣，显示自己是闯过码头的。这里也开了一些作坊，我和小伙伴儿最爱溜到榨油坊里看榨油：屋里热气腾腾，榨油师傅先用左臂举着一根吊在头顶的粗树干向后，突然转身大喊一声“嗨”，再用右臂把树干砸向榨油的木楔子，立刻响起一记炸雷般的巨响，清亮的菜油便淅淅沥沥流出来了。我还喜欢夜里在街头听“善书”：商家打烊后，老板便在店前搭台子，放案子，焚香燃烛，叩拜神仙菩萨后，便穿起长衫捧着线装书讲些因果报应的故事，是很受欢迎的文化活动。东岸没有西岸热闹，除街头到处都有“乙”字形的鱼钩招牌外，只有一家唱皮影戏的茶馆，另有几家做竹篾活的，叮叮当当打铁的。但街头有时也挺热闹：有敲锣打鼓玩猴戏的，有张起布幔用手演木偶的，也有挨家挨户打三棒鼓行乞的孩子，和拍着筒状渔鼓哼小曲的算命先生……

1988年，我第一次回到阔别四十多年的故乡，匆匆转了几圈。城市规模比以前大了很多，昔日连骑自行车都难，现在有了公共交通汽车，以前见惯的木板屋，变成了现代意味的“洋楼”，真由“镇”变成“市”了。大堤还在，上堤的石板台阶却没有了，好像矮了不少。站在大堤上看到的不是滔滔江水和水中嬉戏的“江猪”，而是远远近近的沙堆，原来江滩有成片的带彩纹的白石，现在连影子也看不到了。小河筑起了三座大桥，常见的渔船不知哪里去了。比较起来，东西两岸的石板小街依稀可见，尚能发现一些我儿时曾经玩儿过的痕迹，但未免太破旧了。听人说，有规划要把两岸石板小街拆除，再改建成威尼斯式水城和宜居旅行地，所以有些地方没有动。这是有道理的。主人盛情地以“芦笋煮黄鳝”招待乡亲，令我备感游子归来的温暖。

三十年后的2019年，儿孙们又把我“绑架”到了洪湖，让我随意去走走，看看。两岸的石板小街变成了大马路，新盖的房屋虽非威尼斯式的洋楼，却是具有民族装饰意味的民居，看上去很舒服。昔日划船用带刺木棍挑起大鱼的河心，现在盖起了水上花园。这些都是令人赏心悦目的。

夜里难以入眠，心情颇为复杂。回到朝思暮想的故乡，我却成了他乡异客：我熟悉的旧物消失了，新的对我又很陌生；童年的我惯说的洪湖土话生疏了，这里没人把我当做乡亲。

半夜下雨了，窗外的雨阳篷篷响起滴滴答答的声音，我听着听着，在睡梦中，好像又听到了“木屐”声：“木屐”是洪湖普通人家必备雨鞋，是用木板皮革铁钉做成的，高五六厘米。天落雨时，殷实人家穿轻软的胶鞋，平常人家就把双脚连袜带鞋塞进木屐出门，穿脱方便，防水防泥。木屐很沉重，下面的铁钉敲打小街的石板发出清脆的声音，于是雨天整个小镇上空都响起这种木屐的足音，犹如一群由远而近的奔马，得得蹄声显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的节奏，接着如殷殷远雷浑然一片，在一阵杂乱顿挫之后，又变幻为威武雄健的正步声，渐渐由近而远……

我多年难忘故乡的木屐声，是因为它与“洪湖水浪打浪”的涛声一样，与生命的足音是同频的。生命承受着生活的重荷，跋涉在漫漫“逝水”两岸发出的呐喊、叹息、欢笑、哭泣，构成人间随生随灭的声音，既短暂也永恒，对此大可坦然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