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正昌
谷城有一条老街,名叫铁匠街,铁匠街的铁匠铺始于清朝中期。
其时,谷城老街形成一定规模后,米粮街由此而生,为老街经济发展注入了活力。每逢集市,粮贸交易十分火爆,买卖人员肩挑背扛、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随着农产品贸易的兴盛与繁荣,当地市民看到了铁制品产业的商机,于是在米粮街的北侧,鸭子坑的南岸诞生了一批铁匠铺,主要打制铁锹、锄头和铁盆等农用、日常生活用品。他们先搭棚后建房,棚房相接,集中统一,逐步形成一条街道。铁匠街道子也由此而得名。
铁匠铺的集中组合,也就有了铁匠街的叮当声。据老辈说,清朝晚期,铁匠街生产最为鼎盛,一街两旁房屋高低错落,户户炉膛火光冲天,敲打锤砸声此起彼伏。天明抡锤敲打,夜间磨棱除角,叮当声常年不断。
1949年后,铁匠街的铁匠铺逐步减少,厂房和销售门面渐渐被民居替代。上世纪80年代末,仅有两家老人因无事可做,靠着为他人磨剪子、抢菜刀和补盘子、补碗,做些零碎生意赚取零花钱。2000年以后,两老人相继去世,铁匠街的叮当声自此停息。
我与铁匠街结缘始于1996年。那年,岳父母因病先后去世。为了改善住宿条件,我将家从后街迁移过来。迁移时,街上只有一家补盘子补碗做些零碎生意的打铁老人。该老人姓张,因年龄小于岳父,我们称他张大叔。当时,张大叔七十有余,个头中等,满头白发,整天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坐在门前,不是抱着铁锅铁盆在发呆哀叹,就是在用铁剪钉锤补锅补盆,或是制作一些铝制盆碗。总之,不是敲打就是剪裁,发出一些叮当声。
开始时,我因对其补锅补盆的做法感兴趣,便常常依附在他的身边,看他操作,其间没有觉着其敲打声的烦躁,甚至觉得这是劳动的号子,是古老的交响乐。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对这叮当声烦躁起来。
有一次,是星期天,我和妻子都想睡个懒觉。可天刚放亮,张大叔的敲打声便响了起来。我上床下床,折腾了几次,可那噪音就是不绝于耳,紧缠着不放,越是折腾越觉得烦躁。后我崩溃了,便要冲下楼去同“张老头”理论,被妻子拦住了。妻子劝我说:“他容易吗?这么大的年龄还在敲打,为了啥?他不想清净一会儿,多睡一会儿吗?可生活不允许呀!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可以说是听着铁匠街的叮当声长大的,不都过来了吗?说实话,只要我们心静,心里装着他人,就没有放不下、睡不着的。”后来,为了减轻噪音烦扰,妻子将窗子的玻璃和窗帘都加厚了,还专门为我做了一个耳塞,以备烦躁时使用。
妻子的话使我从烦躁中清醒过来。为了缓解张大叔的生活压力,我总是变着法子帮助他。当时,我在乡镇当干部,认识一些农村销售点,便将他自制的铝盆铝锅买过来,然后送到销售点或是送给镇村食堂。遇到方便时,我也常带些农副产品回来送给他,帮他补贴家用。
每次,当我将销售的货款送到他手上时,他总是用饱含眼泪的目光盯上我一会儿,好像有很多话要说。有一次,他拉着我坐在他的身边,握着我的手,细声细语地说:“娃呀!我每次锤打是不是影响你们休息了?我是不得已呀,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后托人在铁匠街拜了师父,在师父的照顾下才安了家。为了生活我只能做些粘粘补补的事,我知道平时敲打影响邻里生活,可我没有其他的出路呀!现在我人也老了,国家对我又有补贴,就准备收手了,至于以前给你们带来的烦恼,还请你娃子原谅了。”
听罢张大叔的话语,我的眼眶湿润了,忙解释说:“大叔,你的敲打不影响我们的生活,我们都已经习惯了,只要你愿意,你只管做,我帮你卖。”说罢,我将他已经打好的铝盆铝锅收拾起来,放在了我的旅行袋上。
2006年,因孩子长大、家居面积过小等原因,我们离开了铁匠街。
第二年的一天,我路过铁匠街,因对铁匠街“老人们”的思念缘故,驻足停了下来。我走到张大叔门前时,看到他坐在门前的矮凳上在吃面条。我看到他吃的面条上除了几根咸菜之外就没了其它颜色,便拉了一条矮凳坐在了他的跟前,打趣说:“张大叔,生活咋这苦?”他摘下眼镜笑着说:“这还叫苦?你年轻不知道,我小的时候,随师父打铁,那才叫苦,一天下来,一身臭汗,腰酸背痛不说,单说吃饭,每次都想吃上一顿饱饭,可每次都叫人失望,除了稀粥咸菜,就是咸菜稀粥,现在细米白面,吃喝不愁,还叫苦?”说罢,他叉起一筷子面便往嘴里送,吸溜之声宛如一段轻音乐。
一碗面条吃罢,他佝偻着身子走进房屋,从室内拿出了两个铝盆递给我说:“娃呀,去年你搬家时我没忙过来,后来我专门打制了这两个盆,你拿回去做个纪念吧!”听完张大叔的述说,一股热流顿时涌进我的眼眶,那叮当的敲打声仿佛又在我的耳边响起。我起身走进他的室内,看到墙上挂着的几个铝盆铝锅外,几乎没了其他的打铁家伙。我凑到他的耳边说:“大叔,不打铁了?”他笑着说:“原来的铁匠都走了,我也老了,打不动了,该收手了!”从他的眼里,我看出了他对铁制事业的挚爱和恋恋不舍。
我站了起来,看了看过去的几个铁匠铺,现在都已改头换面变成了新式民居,便调皮地说:“你可是铁匠街铁匠的最后传人了?”他笑了笑,用低垂的语气说:“是呀,铁匠街几百年,天天都是锤声阵阵,炉火冲天,现在仅剩我这一个,也扬不起家伙了。”
再一年的暮春,我接到一个噩耗,说张大叔不在了。我沉思了很久,觉着这不是一个张大叔的不在,而是整个铁匠街的消失。吊丧时,我特地买了一块铁皮和一把钉锤,在张大叔的棺椁前敲打。
此时,敲打铁皮的叮当声和着暮春的杨柳风,在铁匠街道子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