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白云
“嘿呦嘿,嘿呦嘿……”每到休渔期,海边便会传来捻匠们唱出的号子声。
捻船是一门传统工艺,距今有六百多年历史。小时候,我到台儿庄的幺爷家看过捻船。坚固的船坞台上,捻工师傅左手拿凿,右手持斧,将一团又一团竹麻嵌进船板缝中,直到密封严实,与船身浑然一体。
在捻匠的工具箱里,装着同木匠师傅差不多的工具——斧头、锯子、刨子、钻子、凿子等。它们在捻匠手里,似乎是一个个听话的孩子。什么时候用刨子,什么时候使凿子,它们自然会跑到捻匠面前。
捻船是个细活,“九叠十八捻”,一层竹麻一层石灰膏,需经过清淤、剔缝、塞麻、碾灰、上腻子、刷桐油等工序,过程看似简单,实则考验心力与技艺。懈怠一道工序,渔船就有渗水的风险,哪怕针眼大的窟窿,都不允许存在。否则,不但会危及船员的安全,还坏了捻匠的名声。
捻船又是个苦活,“捻匠难打朝天凿”。首道工序,疏浚清淤,用锥子和捻凿推开老缝,剔除老旧的石灰膏,抠出变质的黑麻渣。看起来简单,实则是大工程,起码得耗时一周。捻缝是修船的关键环节,技艺高超的师傅,手腕灵活得如同鲤鱼摆尾。只见他们仰着头,冒着汗,心无杂念,就像在完成一场仪式,麻利地将桐油石灰麻线捻进缝内。手眼身法步,精神气力功,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一艘船从下水之日起,就担负起自身使命。去往再远的地方,都会回到始发之地,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像出门在外的游子,过年总要回到故乡。木船经历大风大浪,在海上跑得远了、行得久了,难免有损坏。渔民要在每一次出海前,将船捻好。捻船,出海;出海,捻船,如此循环,渔民的日子才过得安稳。这也是人与船的初心。
幺爷说,既会造船又会捻船的师傅不多,一个县就那么几个,扒拉手指都数得过来。如果船大,时间紧,还要请县外的师傅过来捻修。谁造的船不吃水跑得快,谁捻船有速度功夫深,都在幺爷心里装着。捻匠上了船,幺爷紧跟其后。师傅手拿一把木锤,这儿敲敲,那儿听听。最后问幺爷,是大修,还是小补?幺爷笑着说,听你的。
其实,修一艘木船,最重要的是将有虫眼的沤烂的木板凿出来,换上新的木板。这就得拼板,长缝不对短缝,如砌墙,全靠经验。细心的师傅,为了让船体抗击碰撞,还会往船沿上加固轮胎皮。等该换的都换了,就开始捻缝。捻匠看到自己捻好的船下了水,就觉得在渡人渡己。
一艘渔船承载着渔民的身家性命,千年智慧与技艺浓缩在船体上。手艺人,名声最重要。修船不能急,是良心活,万不可敷衍了事。选一块木料,做一道工序,都要想到十年后的样子。于是,师傅们心怀星辰和大海,不断捻缝,不断锤打,由船的这一面,转到另一面。
只有锤到极致,再用事先在火上烤软的桐油拌成的腻子将缝隙填平,让一条船看起来像铜墙铁壁一样,才能放心将它们送向远方。
真正捻得响的船,光滑如镜,密不透风,锥扎不进。检验手艺高下,则用一粒黄豆进行测试。黄豆放于板缝间,被人吹着从头走到尾,不跳不脱,顺滑自然,才叫绝活。这样严苛的验收要求,是基于主人对在航行时遭遇狂风巨浪的一种未雨绸缪。海上运输大豆,一旦船舱进水,就会使豆子膨胀,导致船板胀坏,人货漂失。而经过“九叠十八捻”的船只,总会人船平安,这也是捻匠的最终意义。
在幺爷家,我遇到一位做了三十多年捻匠的师傅,他说捻一条船就长一回经验,什么时候上桐油,什么时候刷漆,都得心中有数。哪怕烈日烤、寒风刺、仰头累,也要苦中作乐不放弃。有时候想改行,但舍不得,不能让老行当失传。渔船检修大于天重于山,渔民需要我们的时候,就是救命。干了一辈子的手艺,哪能说不干就不干呢?
每一艘生命之船,带着劈波斩浪的骁勇,穿过历史的风雨,最后静静地停泊在故乡的水湾,等待再次起航。而捻船精神的风帆,却一直高高扬起。
号子声,激荡在海上,捻船,依然在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