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雪金
昨天梦到父亲在绿荫葱茏的山间行走。父亲健康壮硕、健步如飞,一如他辛勤穿梭在林间劳作的当年,给我山一般的依靠。
父亲一生坎坷,四岁时他母亲改嫁,他弟弟才一岁。六岁那年,他父亲再婚,后来一口气又生了四女三子。家庭人口众多,缺衣少食,父亲没能上学,十来岁时已成家里的主要劳力。有时候,砍一担柴回来,大人还在地里干活,没有午餐,父亲舀半瓢冷水“咕咕”地喝,削只红薯当口粮继续上山。生活的磨难,让父亲拥有了坚韧顽强的意志和宽容担当的品格。
成婚后,家里依然很穷,父亲竭尽所能地对母亲好,山上摘几个桃子,父亲再渴再饿也舍不得吃一个,全带回家给母亲尝鲜。他白天在生产队“挣工分”,傍晚收工后提着马灯又上山割箬叶、挖药材、摘野茶。天刚拂晓便起床把这些山货挑到镇里去卖,再赶回家到生产队出工。
包产到户后,父亲开始做生意。他把本地的特产拉到外地出售,再从外面运回生产生活物资卖给乡亲们。诚信勤恳的父亲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我十来岁时,家里盖了大瓦房,还买了湾里第一台电视机。
父亲依然生活朴素,舍不得乱花一分钱,一直是背帆布包、穿圆领衫解放鞋的形象,但村里修桥补路,乡里建福利院时,父亲出手就是二千三千。谁家遇到困难找他借钱,也是慷慨解囊,不提回报。
我去武汉读中专时已十六岁。到了我的宿舍,父亲执意要帮我铺床。他担心床垫漏风不暖和,遂去校旁的小卖部,用蹩脚的普通话与店员沟通半天,要来两个纸箱,拆开后铺在床垫上。全部安顿好,他拿出口袋里大部分钱给我作生活费,只留了车票钱。我送他到学校门口,他反复叮嘱我:“要好好吃饭啊,正长身体呢!”
父亲的胃一直不好。1998年夏天,他做手术后的那个傍晚,我准备去病房陪父亲,姐夫把我拉到一边,用很低沉的声音告诉我,父亲的病已确诊为胃癌。记得那天夕阳如血,我恍惚觉得那是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要吞噬整个世界……
父亲身体慢慢恢复,可以出院了,却被卷入了一场官司。长期郁闷让父亲越来越沉默寡言,身体也越来越羸弱,如同霜后草木,一日一日零落。
2003年底,父亲的胃癌复发,入院时病入膏肓。他仍然积极地配合治疗,但深入骨髓的疼痛让他无法进食,人已瘦如枯柴。我每次去探望,父亲都是躬身歪在床上,但不吵不闹,他静静地承受所有的苦痛和无可奈何,不给亲人一点心理压力。我们心如刀绞,却又无计可施。医生告诉我们,父亲已到最后时刻。农历腊月二十八那天,寒风刺骨,我们兄妹护送父亲回老家。父亲坚持把车窗摇下来,他沉默地靠坐在车座位上,一路上眼睛一直痴痴地盯着窗外。他知道,自己正走的是一条没有回程的单行线,一别就是永恒。谁都没说话,我把脸转向父亲看不见的方位,泪雨滂沱。
大年初九早上,接到叔叔的电话,说父亲病情加重了,让我和老公赶紧回家。我的心悬了起来,“砰砰”乱跳。当我赶回时,还在村口就远远望见门前围了一圈人,都一脸凝重,随即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我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家门,父亲静静地躺在门板上,脸上盖着冥纸。我的双腿再也承载不起身体的重量,软软地垮塌下来,甚至喊不出一声“爸”。我泣不成声,用颤抖的手掀开纸张,伸手摸了父亲的脸,他的脸很凉……
在父亲离开二十年后,我终于有勇气提笔为父亲写点什么了。旧事滔滔,我才发现父亲其实一直活在心中,在我记忆的每一个场景里,那些和他有关的人和事,一直被藏在自己看得见听得懂的地方。视线模糊中,我又看到父亲站在我校园的大门口,一声声叮嘱:“要好好吃饭啊!”
今生父女情缘太短,经年离恨无尽凄凉。如果有来生,希望再侍父侧,极尽孝道,不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