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都市报极目新闻记者 沈外 唐佳燕
■本文配图除注明外均由极目新闻记者唐佳燕摄
在流水线叮叮当当的噪音中，46岁的李庆生穿着蓝色工作服，戴着劳保手套，拿着一把电吉他，一边调旋钮一边弹弦。无需调音器，全靠一双耳朵，他就能判断琴弦是否走音。
调音这件事，李庆生已干了15年。上班时，他每天在近200把吉他上“爬格子”，两三天磨坏一双劳保手套，手指尖上布满厚厚的老茧；下班后，他则用这双手种植桃树。在山东省潍坊市昌乐县鄌郚镇，和李庆生一样，大部分乐器厂的工人也是农民，但经他们之手制造的电吉他，有八成都远销海外。
近年，鄌郚镇电吉他产业转向海外市场，打造中国电吉他品牌，加速成为世界电吉他供应链的一环。据中国乐器协会统计，鄌郚电吉他全年出口总额8.5亿元。这意味着，每天都有来自东北的木料和浙江的螺丝，在这个小镇打磨组装，最后运往美国等130多个国家。
极目新闻记者实地走访时却发现，鄌郚镇制造吉他的老板大多穿着朴素，吃素食穿布鞋，很多人以前还是外行，镇上第一个电吉他厂厂长刚开始就是生产小提琴的。年长的工人大多也没听过摇滚乐队。既不靠海、也没有乐队基因，这些看起来有些“土”的鄌郚人，是如何将电声摇滚乐器卖到国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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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制造又一春
3月初，订单涌入鄌郚镇。“今年整年都会很忙。”鄌郚镇规模最大的电吉他企业昌韵达车间，三条流水线全力开工。工作人员介绍，往年都是9月到圣诞节前夕最忙碌，今年春节刚过，工人就上班了。前一日刚送来的木料还堆积着，要等到工人做完手上这一批产品才能装货。
“现在订单都是几千几万把，太小的订单我们不收。”老板张建军说，工厂95%订单都销往国外，去年旺季时一口气送出去好几个集装箱。在鄌郚镇，厂家谈及出口的电吉他，都是用“集装箱”计数。除原有的邮政快递之外，顺丰、中通、韵达、圆通都来抢占快递市场。
3月4日，极目新闻记者来到昌乐县乐器行业协会，县行政审批服务局正在会议室和乐器厂老板们开座谈会，研究怎样让审批更快办理，以支持企业出海。行业协会第一书记王永德刚从外地出差回来，说今年订单量比去年同期多了很多。
鄌郚镇吉他经过40年发展，早在国内迎来过“春天”。除广东惠州、贵州正安外，鄌郚镇一度占据国内吉他市场超四成，尤以电吉他为特色。在乐手圈中，因被大牌“芬达”授权生产（美国著名电吉他品牌），产自鄌郚镇的吉他曾被称为“鲁芬”，长期以低廉的价格和合格的品质深受初学者欢迎，畅销国内电吉他中低端市场。
适逢国际市场机遇，当“鲁芬”走向国外，低廉的价格和合格的品质让鄌郚吉他收获了很多外国客户，迎来了“第二春”。
多个厂家告诉极目新闻记者，2020年前后，鄌郚镇的电吉他订单量猛涨。迪声乐器厂的老板刘迪说，有一个2016年就认识的客户，每年订单量一两千把，2020年猛涨至八万把。他一下子吃不了这么多货，就分给其他厂做。昌韵达乐器的张隆纲也记得，疫情期间订单量几乎翻倍，为了方便电吉他运送，政府为厂家特批了一条高速路通道。
究其原因，疫情期间只能呆在家里，很多海外客户从线上下单电吉他。据美国一家音乐零售商的报告，2020年全球电吉他在线购买数量，比2019年翻了两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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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极去海外找订单
订单涌入鄌郚镇之前，这里的老板们就一直在寻找产业突破口。鄌郚镇电吉他产业的第一阵“春风”就来自海外。1993年，中韩在鄌郚镇创立了镇上第一家制作吉他的合资工厂缪斯乐器厂。韩商撤资后，新一代老板加入市场，已拥有成熟的技术、熟练的工人和成熟的产业链。
更多的电吉他市场早期是在国内。但2010年左右，不少电吉他厂商负责人感觉到，国内教培市场已趋于饱和，但转做外贸谈何容易。2015年，鄌郚镇的电吉他产业发展又到瓶颈期，原因主要是中间商赚差价。
“出厂价三五百元人民币，中间商销售到美国可以卖1000多元。”张建军的儿子张隆纲加入工厂后，主攻国际贸易，“现在亚马逊上一半都是中国人，即使卖给中国人，吉他最后也是销到海外。”
李华波的父亲建了鄌郚镇第一家电吉他企业，在父亲的影响下，他几乎大半辈子都在电吉他产业建设中，见证了电吉他市场的变化。在经销商赚差价的情况下，人少的厂子几乎是不挣钱的。李华波的大唐乐器厂做半成品加工，毛利率仅5%。“这种情况下，你怎么活下来？”李华波说，纯做代加工的企业，只能通过各种方式提高产量、降低成本。
一些企业走的是规模化模式，镇上唯一一家规模以上的企业昌韵达就主接大单，工人们制作规制相同的吉他，生产效率更高。
为提高生产效率，工商管理专业毕业的张隆纲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制定绩效考核办法，将工人计时转为计件算酬。像李庆生这样的调音师，按照计件算酬，月薪超过1万元，即使在潍坊市区也属于高收入。此外，他们还引入机器提高生产效率。一个工人工作八个小时叫做“一个工”，原来一个工做1/3把琴，现在能做5把。
此外，政府还为生产企业提供融资支持，并在小镇北边建设占地四百多亩的乐器产业园。如今一期建设完成，全部建成后每年可生产60万把吉他、30万台音响。
不是所有厂都有资本走规模化生产，另一批企业转去海外寻找订单。内蒙古人刘迪早期是乐手，创立的迪生乐器走精品定制路线，自己生产自己外出找订单。说起独自出海创业的经历，刘迪摆手说“都是血泪史”。去年他带团队全世界到处飞，花在展会上的钱就有120万元，但总会被安排在角落。“因为必须让他们摸到琴，才会觉得你的东西牛。”刘迪说。
出口上，刘迪主打精品。迪生乐器一把精品电吉他的成交价格，大约是低端电吉他批发价的10倍。
“以往我们是坐在家里等订单，现在是走出去找订单。”昌韵达也主动加入外贸，张隆纲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阿里海外电商平台上成交的第一单，和对方客户用翻译软件来回聊了好几天，最终只卖出几十把吉他，算上运费几乎是亏本。但他发现，外国人对电吉他的需求比想象中大。
阿根廷人Julian就是被一把吉他吸引来小镇的，他12岁开始学吉他，“在阿根廷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一把吉他，对于很多乐手而言，吉他就是生命。”Julian说，自己在阿根廷维修吉他时，偶然从朋友那里得到一把产自昌韵达的电吉他，手感和做工都超出了预期。他觉得仍有改进的地方，便主动联系张隆纲，想来做质量总监。
去年，行业协会组织11家自主品牌前往上海参加展销会，昌韵达便是其中之一。Julian在展销会上的吉他表演吸引了很多人，还碰上了阿根廷老乡，很快促成了订单。“有时老外之间说一句话，比我们说一万句还管用。”张隆纲开玩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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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造国产电吉他品牌
广开销路后，订单能在鄌郚镇留多久？如今，鄌郚镇的竞争对手不仅在国内。传统模式下替大厂代工的思路面临考验，重要的是打造中国人自己的电吉他品牌。
代工厂为主的模式下，工厂薄利多销，订单一减少，就容易导致恶性竞争。曾有不少厂家贴牌销售（即生产的吉他上贴上大牌的标签），使消费者对国产电吉他产生刻板印象。“当时有一句话，你做得再好也是国产的。”雅特乐器的老板赵卫国说。
“前几年，有些后生为了挣快钱以次充好，现在这种现象基本上消失了。”昌乐县乐器行业协会第一书记王永德说，如何形成新质生产力，打响牌子、做品牌成了各厂如今的共识。
但攀上品牌这根绳，也并不容易。赵卫国从零开始做国产自有品牌雅特乐器，花了十多年，曾一度差点关门。2010年左右，他感觉到国内大众市场趋于饱和，于是由批量生产转为个性化定制。他先将目标客户瞄准乐手。BBS时代，赵卫国通过吉他中国论坛，加上了唐朝乐队、痛仰乐队等著名乐队吉他手的QQ，做吉他乐手定制款。因为很多乐手只认国外品牌，销路一直打不开。赵卫国调转思路，尝试改变经营模式。
赵卫国至今记得与专业乐手余晓维的合作。2013年他第一次去看余晓维演出，livehouse里买票的年轻人多到站在门外听。后来，赵卫国一直邀请余晓维做培训机构，但余晓维是武汉音乐学院电吉他专业的教师，一直没答应。2014年一个深夜，余晓维主动打来电话谈合作，原因是武汉音乐学院取消了电吉他专业。后来，才有了满地开花的金手指吉他教育机构，如今雅特品牌在乐手圈内已小有名气。
这一次，当地政府还注册了“鄌郚吉他”品牌供企业免费使用，昌韵达通过注册国外商标顺利出海。2023年，鄌郚镇乐器产业园被山东省版权局授予“山东省版权示范园区”。如今在赵卫国的牵头下，鄌郚镇政府正申请制定高端电吉他制作团体标准，其中一条是将琴弦和指板之间的距离精细到1.2毫米至1.5毫米之内，以区分什么是好的，什么是更好的。
进入智能和创新的时代，鄌郚镇吉他品牌也在跟上。年逾六十的赵卫国和团队正在研发智能电吉他，刘迪则将非遗大漆融入吉他中去，这些具有中国元素的吉他，在海外市场和年轻人中颇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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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吸引年轻人留下来
大量订单的涌入，给鄌郚镇带来了机会，也带来了挑战。缺乏年轻工人成为鄌郚镇老板面临的最大难题。鄌郚镇几乎每家工厂门口，都张贴着醒目的牌子：招工人，工资面议。
“现在订单有了，技术也不是问题，唯一就是缺人。”张建军说，特别是专业技术工人太少。上世纪90年代第一批技术最精湛的工人，现在大多到了退休年龄。专业调音师等技术工人工资开到过万，但招不来一个年轻人。
即使招来了年轻工人，大部分也留不下来。“培养一个熟练工人需要一年时间，现在有几个年轻人能待得住？”李华波直言。
王永德告诉记者，为避免企业之间互相抢人，镇政府出台政策，工人统一定岗定酬；在两家企业协商一致的情况下，一名高级技术工人可以同时在两家工厂上班，拿双份工资。王永德和赵卫国从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出差回来，此行是希望与职业学院联合建立一个新专业，专门培养学生制作、维修电吉他。师资力量由企业出。
眼下，培养人才是最要紧的事。2010年以来，在山东省经信委、省中小企业局的支持下，行业协会已先后和山东大学、山东师范大学等5所高校建立产学研关系。
另一方面，也将鄌郚镇的吉他产业向着文旅方向延伸。2012年以来，雅特乐器多年连续举办吉他大赛、原创音乐大赛等，就是为了培养下一代弹电吉他的人。
刘迪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吸引年轻人。他有时会直播到凌晨4时，主要不是带货，而是向年轻人宣扬文化。他说愿意给年轻人免费教学，迪生乐器二楼住满了找他上课的年轻人。26岁的梅悦宏便是其中一员，在杭州学习音乐表演专业时认识了刘迪，现在迪生乐器已工作一年半。在厂里，他给记者演奏起《成都》，眼里闪烁着和老一代吉他人不同的光。
3月的山东潍坊气温回升，开始有了春天的气息。距离潍坊最近的县城昌乐县鄌郚镇，春天正快步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