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雪金
老房子建于壬申年,青砖黛瓦,木门格窗,正前方的屋顶有小飞檐。这在20世纪三十年代初的农村,无疑是高档建筑了。据说曾祖父母十分勤劳,家里有几台织布机整日忙碌,却没请一个工人帮衬。曾祖父带着妻儿夜以继日劳作,渐渐小有积蓄,决定建房子。
其时村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拆除旧房子,曾祖父将拆下来的砖瓦旧料买下来,建了五间房子。一间大房子居上,下面的堂屋左右各是两间卧室,中间有天井。右边两间后来成了公公婆婆的婚房。算起来,老房子已先后为四代人遮风挡雨。而现在,新楼别墅陆续从它的周围崛起,它似乎矮下来了,曾经的显赫、冷峻变得迟缓、木讷。虽然经过了多次的修葺,墙壁里隐隐现现的裂缝却怎么也修不完补不尽,外墙上更是长年爬着青苔。厚重的木门因水分流失及岁月侵蚀,满身的沟沟槽槽。两个门环早已不知去向,仅留深嵌在门里的两枚铁钉诉说着岁月的沧桑。虽然如此,仍有三位老人执着而坦然地守护着老屋:正屋住着细婶,右边是婆婆,左边是三爷,他们让破旧的老屋仍然充盈着人间烟火气。
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堂屋右边整齐地堆放着各种农具,如同一个小型的农具陈列馆,这些都是公公留下来的。每一件都曾经是公公的掌中宝,见证了公公一生的足迹和希望。如今,它们静默地立在那里,追忆着往昔的林林总总。
最显眼的是靠在墙边的那架板车,两个轮胎早已瘪气,轮毂上的横条锈迹斑驳,像迟暮老人脸上的斑斑点点。横梁和大梁都是用坚韧轻盈且不易变形的杉木做的。大梁的尾端被公公用两块废弃的旧轮胎包裹着,那是为保护大梁,减轻它与地面的摩擦。两块黑胎皮早已失去了原先的纹路,光滑得如同剃头师傅的那块鐾刀布。横梁上缠着的半截绳子,犹如缠在树上不忍离去的枯藤。
这架板车,跟着公公扛过一年四季,趟过雪雨风霜。在生产队时,因人多口阔,家里人经常吃不饱饭。田地承包到户后,公公发了疯似的起早贪黑,精耕责任田,还到处开荒。他四处搜刮肥土和大粪,用板车一车车地拖到田地里。秋收时节,再用板车一车车往家里拉粮食。
随着几个儿子渐渐长大,公公需要做房子了,他用板车拉砂石木料、砖瓦,燕子衔泥般地做了几间新房。后来儿子们各自做房子,公公义不容辞地当起了搬运工。可以说,板车助力了我们一家三代人的幸福。随着公公的过世,板车也完成了使命,静静地陈列在老房的堂屋上,默念着烟火的更迭。
挂在堂屋墙上的那件蓑衣,破旧不堪,褪了色,上面漫着一层薄尘,那是公公的“战袍”。我自嫁进门后,在斜风细雨的天气里,经常看到公公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在田里吆喝水牛的情形。当时他的心里定没有“斜风细雨不须归”的诗意,有的是“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倔强。
七十余个春秋过去,九十多岁的婆婆一直不曾搬出曾祖父兴建的这栋老房,这里有她和公公一生相濡以沫的酸甜苦辣。现在公公端坐在卧房墙上的相框里,抬眼处,是他留给她的永恒微笑和凝视。房间昏暗,就算在白天,也需要灯光支撑,但它却让婆婆感到安心。我的新房落成后,无论我和老公怎么劝说,她都不愿搬过来。
婆婆的卧房摆设极简单,一床一柜,两个旧木箱而已。木箱随意叠放在一张小方桌上,柜子是五屉柜,已辨不出底色,上面放满了瓶瓶罐罐。最引人注目的是混在瓶罐中的那个笸箩,那是婆婆当年的陪嫁。笸箩四周被婆婆用细布缝补了多次,颜色各异。这个物件,缀缝了这个家几代人的温暖与幸福。遥想无数个夜里,婆婆在昏暗的灯光下飞针走线,公公衣服上的破洞、孩子的新鞋旧袄、老人对襟褂的裂口……油灯放射,她瘦长的身影被投到墙壁上,成了巨人,那装着针线碎布剪刀针钳的笸箩,影子大如鼓。婆婆日复一日,不厌其烦,用手中的线拼接与缝补着,点点滴滴的爱与温暖,同时织进了每一个平常而又散乱的时光。
百余载光阴,悠忽闪逝,有人在老房子里降临,又有人在老房子里离去。老房子老了,老房子里的那些老物件,在光阴的熏蒸中已经残破,但它们的印痕,铭刻在我们这些后辈的血脉中,成为一份情结,难舍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