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白云
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祖父所作《芦苇赋》中的句子:有志者,芦苇也。出泥破障,驱污守净,胸怀凌天之向;潜地守节,根脉纵横,腹立青云之志。淡泊者,芦苇也。虚心其内,且由枯荣,随烟火而无求;实意其表,愿得宁静,观穷达而无牵。秉节者,芦苇也。寒来暑往,铁骨如山,劲挺直立之躯;物换星移,操守如金,矢定守正之心。芦苇者,君子也!
家乡的芦苇绵延四方,潜伏于上百条沟河边上。这种迎朔风不折其腰、顶寒流越发挺劲的植物,是大自然赠予家乡的礼物。
这是善于选择的植物。物竞天择,优胜劣汰,只有懂得自己,才能懂得别人。芦苇深谙此理,它不断与自然抗争,证明怎样生存比逆来顺受更重要。
这是力争上游的植物,笔直的干,笔直的叶。它生于水中,根植淤泥,先是长出尖尖的小头,像矛,像剑,直立于水面,像在守护着河流。它一般高有一至三米,一律向上生长,而且紧紧靠拢,一丛丛、一簇簇,从不东倒西歪;它的叶子也是片片向上,呈长线形,几乎没有凌乱的。无论大风怎样刮吹,它坚韧得如一面旗帜,始终傲骨挺立。哪怕只有小拇指般粗细,它不折不挠,沉着冷静,对抗着雷电风雨。
家乡的芦苇,有家乡的速度。一个月不到,芦苇就会高过人们的头,个个雄势威凛,根根英姿婆娑,以最古老、最昂扬、最挺拔的姿态,将村子打扮成青绿色,宛如一块块独翠、独厚、独秀的美玉。
每年的酷暑,我与堂弟常到河里挖芦根吃。我们的潜水技术,因这样训练而得。我可以在水下憋气三十几秒,找到那些又长又粗的芦根。大口大口地嚼,凉丝丝、甜津津。吃不完的,带回家作药。祖父曾以芦根配卷柏、绿豆参、木蝴蝶,用水煎服,治好了一位小孩的咳嗽;以其水煎代茶饮,治好了妹妹的牙龈出血。
很快,芦苇长出芦花。天青色的芦花仿佛一夜白了头,引来蝶舞翩跹,飞鸟啼鸣。芦花一白,芦苇叶也就跟着白了,像无数的银幕悬挂于河面。摇舟漫溯,若在云海里徜徉,高歌一曲,水波与声波荡漾开去。
芦花是宝。祖父挽芦花很拿手。只见他脚踏木舟,手握弯刀,宛如一位侠客,穿梭于芦苇丛中。他把芦苇钩进怀中,三秒之内掰去芦叶,抽出芦穗。芦穗离开芦苇,没有喊一声疼。芦穗肯定不愿离开芦苇,离开意味着生命的结束。但芦花深知,她还会在另一个地方重生。
进入腊月,农事不忙,祖父便用芦花做扫帚。他端坐于堂屋,将十二根芦花扎成一束,五束为一捆,再以尼龙线扎成蒲扇的样子,然后用剪刀修去旁枝,安上一个木柄,就成了一把芦花扫帚。用芦花扫帚扫地,特别着地、顺手,可用三年。
父亲爱好书画,他尝试做过芦苇画。他先在书房冥想,再起身挥毫泼墨,接着径直走到柴房,选料、截段、划口、浸泡,再修剪、染色、拼贴……一系列流程,有条不紊。芦苇虚怀有节,父亲心无旁骛,时间在他手里仿佛静止,只为艺术而存在。
勤劳的父亲,骑着嘎嘎响的自行车,拿着芦苇画到街上卖了三十元,给我买了一本《古文观止》,让我从此迈进了文学之路。
有的苇叶长似剑,有的宽如刀,卷成笛或喇叭,可发出不同的声音。小孩子调皮,吹着吹着就冒出怪调儿,此起彼伏,此消彼长,逗得大伙笑得前俯后仰。我的童年,常常沉浸在这种抹不去的乡音里。长大后,有时身在异地,听见空灵的哨音响彻夜空,就会想起满湖芦苇飘扬的画面,乡愁也随着月光弥漫开来。
芦苇不择环境,它们面对湍流、荒湖、面对南来的金斑鸻、北往的红脚隼,舒展开思想之翼,翱翔在浩荡无垠的长空。起飞,如清风吹开花千树;盘旋,如霞光染红万丈波涛;降落,似春雨滋润百花园……其实,一个人就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把自己交付给一场又一场风雪,昂扬地活着,负责任地站着。这不就是人的本质吗——从容面对一切,摧不垮、压不倒,不忘初心,站直灵魂,始终守住心中的理想和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