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峰
几场细雨洒过,篱园的竹子长成了,父亲决定用它们制作竹床,以御三伏,安度炎夏。
“咔嚓——”当刀光闪过,只听见一株竹子如古琴般颤动了一下,发出一缕幽怨好听的清音,于青幽幽的天空摇晃了几下,宛若一只绿孔雀栖在地上。
去枝、锯段、斫片、剖篾、刨光;竹尾作床腿,竹身作床架,竹杪作床面。父亲制作竹床,我在一旁当下手。经过一番工夫,一张精致、轻盈、结实的竹床呈现在一家人面前,青里泛紫,漂亮极了。
新做的竹床,须浸泡。时值黄昏,父亲与我,一前一后,像抬着一个宝贝一样走向村溪。竹床,浸在倒映橙红色的晚霞的溪中,恰似一条大青鱼浮在水里。父亲让我将它扶好,顺手扯了一把莎草,沙沙擦洗起来。他说:“将它多擦洗几遍,躺上去更平滑、更透气、更舒爽!”
月光如水。父子俩将浸泡好的竹床,欣欣然抬至打谷场。此时,夜幕乍垂,星星钻出,暮色犹如华丽的蜡染,流萤梳织于其间,蝙蝠扮起了黑衣侠。
仿佛《西游记》里的黑鱼精一样,乌油油的我,“腾——”地一下弹跳在竹床,兴奋得在床上直翻筋斗,父亲见了,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成就感十足。仰头星空,一颗颗大大小小的星星如钻石般熠熠闪亮,一条宽广而浩渺的银河似乎有采撷不尽的珍珠。一旦仰望久了,竹床仿佛会变成浮槎,载着我,朝着深邃的夜空飞去……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因紫竹清凉、透气、幽香,制成的竹床与肌肤接触,如大理石般凉爽,浸润至骨髓。一到夜晚,我与竹床形影不离,与村伴一起读书、绘画、下棋、讲故事、玩石子、做游戏,不亦乐乎之间,将溽热暂忘。
有了竹床可睡,不用深夜归家!
有时玩累了,躺在竹床上。“睡吧,宝贝们,睡着了,风会来的!”母亲一边说,一边为姐姐、我、弟弟、妹妹摇起了蒲扇。四个孩子并排躺下,像四条长短不一的鲇鱼,仰望着星空,默默无语。在这一头扇一会儿后,母亲又从那一头扇起,好让四个孩子均等享有凉爽。不知不觉,我们迷迷糊糊睡着了。
为防止蚊虫与露水,母亲开始挂白纱帐。她在竹床四个脚绑上竹竿,用细麻绳系住蚊帐四个顶角,将垂下的帐脚掖好。世界仿佛一下子被隔开了,只剩下一方清清爽爽安安宁宁的空间。要不了一会儿,我们就美美地进入了梦乡,一觉睡到大天亮。
躺在竹床纳凉,不觉秋天悄然而至!
那个夜半,迷迷糊糊浸在梦中,只感觉一缕凉意从西山方向游来。随之,不远处的楝树上,一只蝉儿受惊飞起,翅膜震颤,犹若古琴轻弹,有一种“蝉曳残声过别枝”的意蕴。朦胧中,只感觉一旁的母亲停歇了蒲扇的摇晃,轻轻而叹:“这下好了,终于熬过了夏天!”我不禁微微睁开眼,只感觉眼前的情致,与欧阳修《秋声赋》中的描写如出一辙: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若干年后,我背负行囊走出了乡关。多少年又多少年过后,外婆走了,父亲也走了,母亲老了,我与姐姐、弟弟、妹妹,以及村里的小伙伴,各奔东西。打谷场已荒草丛生。偶尔回老家,看见阁楼上的这一张竹床,沾满了时间的尘埃,不禁泪眼蒙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