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
七月蝉噪,玉黍飘香。
六年前的那个七月,一场大病将我击倒,从此背上了药罐子,中草药配伍的药材里有常见的玉米须。在我的家乡,父老乡亲爱将玉米须叫作龙须。
那年春节母亲进城过年,我避着她半夜起来煎药,母亲还是闻到了浓烈的草药味儿。她偷偷摸进厨房,用筷子在药渣里挑来捡去,一眼就认出了煎得发黑的玉米须。年还没过完,母亲执意回了农村老家,独自扛起锄头和铁锹,翻垦那块撂荒十余年、横陈着枯枝烂叶的黑土地。母亲边干活边抹泪,乡亲们再三追问,才得知母亲的“心事”,也纷纷跟着加大了玉米种植面积。
盼望着,盼望着,玉米发芽、出苗、拔节、吐穗、扬花,快速长成一排排青纱帐,青衣罗衫的玉米棒精神抖擞,纷纷吐出一溜溜暗红色、柔软漂亮的胡须,摸上去光滑、细腻,像少女秀发流波般飘逸。
南方出了梅,骄阳便迫不及待地热辣登场。玉米棒在劲爆南风的热吻下,神速褪去嫩绿的外衣,换上土黄的马褂,成熟的香甜乘着风动,给乡亲们捎来了丰收的讯息。母亲佝偻着腰背,手提铁丝篮,肩挎布袋子,钻进玉米丛,剪掉棒尖上颓废的黑须,扒掉棒身枯黄的外衣,捋起躺睡在玉米“牙床”里黄灿灿的须,捧在手心,不舍放手……
二叔将玉米棒挑回家,倒在门前树荫下,堂姐手脚麻利地采集玉米须,放在水泥地上晾晒。
“爸,玉米都被虫子吃了。”堂姐手指着玉米棒上密密麻麻的虫眼说。
“今年没打过药。”二叔淡淡地说,“你弟要用龙须煎药泡水,打药怕造成污染。”
大叔也在树荫下扒玉米须,他是位高位截肢的残疾人,拄着双拐,背靠大树,刀削的脸庞被晒得黝黑发亮。前些年有了玉米收割机下乡,他不再为收玉米发愁,轻轻松松实现颗粒归仓。这不,为了留住玉米须,他和多年前一样,又用手掰玉米棒子。
大叔见到我,热情地唤我坐下,话匣子也随之打开。
“我们叔侄身上都有病,有病不可怕,得认病做朋友。”
“病来如山倒,它折磨你,还能与它交朋友?”
“我们身体里的病,如同龙须依附在玉米棒上一样,得相互接纳,才能和谐共生。”
我默不作声,自责与懊悔在心底排山倒海——年轻时挥霍、透支身体,才让病痛早早寻上门来。那几年暑期,家乡父老都会送来玉米须,我用来配伍煎药、以代茶饮。氤氲着家乡气息的中草药液,喝到嘴里也没那么苦了,心底还不时涌动积极向上、乐观豁达的暖流。听说我的病情在逐步缓解,家乡父老高兴得像成熟的玉米棒一样咧开了嘴。
又是一年玉米飘香季。家乡田畴里的玉米秆昂首挺立,玉米棒饱满结实,玉米须一半在鼓苞里藏,一半在尖头上笑,一如家乡父老丝丝缕缕的情意般流波荡漾,半许淌进我心间,半许漾在我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