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雄超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昔年,遇到青黄不接,父亲一日攒眉千度,长吁短叹,直为全家人生计发愁。而母亲呢,望着满畈青葱的小麦在晴光轻风里摇曳,踌躇满志,无比憧憬,驰情于麦摇碧波翠色涌天的美景之中。
“等到小麦黄了,世界就出来了!”母亲常对我们说,语气充满十足的抒情意味,富有强烈的感染力。我们听了,神驰不已,一种期盼沛然而生,唯有祈祷风调雨顺,有一个好年成。而彼时,“前望麦熟一月期,老稚相劝聊忍饥。”
母亲嘴里的“世界”,就是麦子成熟,颗粒归仓,全家人有食可饱,简单而实在。待到新麦既获,我们看着麦粒灿金,嗅着麦实馨香,忍不住拣几颗麦粒放进嘴里咀嚼,满嘴清芬,一腔甘甜,就觉得特别踏实。
“薄晚微云疏过雨,一番小麦颤轻花。”一番阳光雨露,麦梢生涛,欣欣然,长势喜人。南风轻吹,麦竞吐秀,一派丰收在望矣。父亲早已把镰刀磨得雪光锃亮,霜气逼人,准备大显身手。握着镰刀,我们也跃跃欲试。
终于等到开镰。母亲弯着腰,左手揽麦,右手挥镰,秸秆顺从地滑到地上。母亲动作翩然有致,游刃有余,一气呵成,与其说是在劳作,不如说是在演绎一种欢快的舞蹈,舞姿率性,节奏分明,刚柔相济,充满原始的韵味。
望着母亲的背影,落在后边的我们极力模仿她,终因力气不足,浅尝辄止。想想也是,母亲风里雨里几十年,对一切农事了如指掌,熟稔于心,娴熟于技,干任何活计都能得心应手,是货真价实的行家里手。我们几个半吊子,哪能企及,一时半刻就学到手呢?
父亲割麦则呈现出别样的阳刚之美,也能与母亲齐头并进。所以,我们的眼前,劳作的场景分外温馨动人,具有清晰而强烈的画面感。母亲只顾埋头割麦,额上的汗水哗啦啦直淌。父亲直起腰来,回望身后摊着的麦秸秆,长长一溜,他笑了,赶紧叫母亲停下。于是俩人坐下,母亲撩起衣襟擦把脸上的汗珠,父亲燃起一支香烟,悠然自得。我们见状,飞跑到田头,拎起茶壶,送到他们跟前。
麦草捆好,挑回自家的院子,趁着天晴,摊开暴晒。晚上,轮到我家脱粒,全家人一起上阵。昏黄的灯光下,机声轰鸣,草屑横飞。父亲站在脱粒机前不停地喂麦草,母亲站在机侧捞底下脱掉的麦粒,我们手忙脚乱给父亲传递麦草。小麦脱粒,真是体力活,每个人累得汗流浃背。飞扬的麦芒落到脖子里,扎得人生痛,又不敢挠,汗水一泡,苦不堪言。
天公作美,第二天大晴天,母亲协助父亲扬场。父亲一声长啸,用木锨撮起麦粒,迎风高扬,草屑远遁,饱满的麦粒纷纷堕下,活蹦乱跳,堆成金色小丘。我们立在父亲的身后,把手卷成喇叭,朝着天空呐喊,以壮行色。我们呼唤着风,呼唤着希望,呼唤着梦想。
小小的麦粒,也成就了我们大大的世界。母亲迫不及待,装了一篮子新麦,喜滋滋下到池塘淘净,倒在簸箕里晒干。然后到村头的机房磨出面粉,蒸出一锅雪白的馒头。母亲心灵手巧,馒头会做出各种形状,胖猪肥兔蠢龟,馋猫刁鼠笨羊,靡不神形毕肖,令我爱不释手,不忍下口。
“大麦炊糍先祭祖,小麦作饼赛田神。”母亲拣了三个暄腾腾的馒头,供到神柜上。然后,一家人大快朵颐。倘若菜籽榨出新油,必定要油炸出金黄的面饼,让全家人尝新。我们真切地体会到,母亲所谓的“世界”,是如此美好。